闽南的二月,天气晴好时,已有夏日况味。
爬了满墙的藤萝绿意盎然,藤萝边的水池里,几条锦鲤悠闲自在。
四季如春的地方,鱼尾葵枝上新生的枝叶在提醒人们,这是春天。
陈敬之正月初十便收到京中的飞书,说了皇帝重掌朝局,他父亲也复位。这些,其实在他预料之内,李承琪想反,天下民心难归顺。他们运筹了这么久,操之过急只会自毁前程。
他回了书信,告诉柳文暄自己暂且先不回京,是以未动身。
闽南一带,正月有请神习俗,各地从年初一直忙到月底,陈敬之和各地方县官都没闲着。
直到正月底,朝廷命各地官员回京述职的急递下来,顺道一封诏陈敬之回京的圣旨,陈敬之这会子就没法了。
陈敬之打着赤脚坐在门槛上,裤腿高高卷起,脚上有草鞋勒出的痕迹,目光随藤萝边水池里的鱼影游动。
正午的阳光隔着鱼尾葵树梢洒下来,树影正好落在陈敬之的身上。
他手中拿着圣旨一筹莫展。此时离天朗去东瀛已经一个月了。时至今日,天朗都无书信过来,陈敬之心中不免担忧。天朗虽对东瀛熟悉,到底不是藤原的对手。若天素真的还活着,想脱身定然不容易。他虽想运筹于帷幄,奈何鞭长不及马腹。
思前想后,竟找不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门外,崔林风尘扑扑拿着信跑过来道:“大人,手下收到虞信公子的亲信送来的密函。”
陈敬之拆开信笺,微微舒了一口气,沉声道:“虞公子真是言而有信之人,这样的事他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崔林抹了抹额头的汗。陈敬之跨过门槛趿了草鞋,拿着信笺来到案前,提笔舔墨,写了四五张书信。笔罢,他将信笺吹干,装进三个信封,递给崔林道:“阿文阿武两个去了夷洲,若是他们回来,一定要将这三封信交给他们。另外两个你自己拿着,沿海一带有任何动向,尤其是有东瀛势力入境,拿着我的亲笔书信去漳州府求支援,若是阿文阿武要用兵,便让他们拿第二封书信去闽中求援。
崔林知道钦差近来经常去沿海查看,似乎在等什么人。
过了片刻,一小厮过来禀报:“大人,漳州知府贾锡年的车马过来,接您去府衙,说给您践行。”
无事不登三宝殿,陈敬之笑了笑,道:“他也要回京述职,给我践什么行?”
陈敬之说着,便趿着草鞋出去了,他这一身打扮,活像一个没什么出息的老农人。
贾锡年毕恭毕敬等着陈敬之,这回倒没穿官服,而是与陈敬之一般,卷着裤腿,穿着草鞋,像是刚从哪个修筑工事的地方回来。
这两三个月贾锡年瘦了不少,倒显得比之前更为精神干练。贾锡年笑呵呵道:“大人,今春要疏浚的沟渠都已修好了,下官想借着给您汇报的当儿,顺便给您践行。”
陈敬之用手挡着望了望太阳,日已微微偏西。他再瞅瞅贾锡年,笑得阴阳怪气,总觉得这厮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瞒着他。不过,他还真想这厮葫芦里埋的什么药,且各地工事,确实要去验收,便笑道:“也是,本官也好些时日没开荤腥了。”
崔林挑眉,中午不是吃过烧鹅嘛?
陈敬之不推辞,上了马车。
崔林跟着去了府衙。
一路上行了半个时辰,崔林说戴着陈敬之视察视察各项工事,都完成得不错。老百姓干劲十足,皆在忙春耕。
一二个时辰过去,回到府衙时,天色已暗,酒席片刻就备好了。
外头有鼓乐吹奏之声,贾锡年陪笑道:“大人,今日是二月二,龙抬头,到处都在准备社戏呢。
这点陈敬之倒是知道,不用他再过问。不过听着外头凤求凰的曲调,他问:“这是哪家在办喜事吧。”
“可能吧,今天是个好日子,办喜事也是有的。”贾锡年拍了拍手,叫人抬来一个箱子。
陈敬之一看,好生奇怪,恰才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他笑道:“知府大人,您这是想做什么?”
贾锡年的随从已让人将箱子打开,不是别的,都是药材。贾锡年笑呵呵道:“下官知道您一直在研究医书,之前去好些铺子找药材。下官的老家是云南的,下官特地叫人寄了一箱子过来,说不定您用得上。”
陈敬之斜嘴一笑,扫了一眼药箱,道:“这都是极其罕见的补药,等闲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你确定这不是在贿赂本官?”
箱子里有血灵芝,有虫草,有人参,市面上莫说买,见都难见到。陈敬之心想,怪不得有人贪污,这种一心思想往上爬的贪官,最会找人短处下手。
陈敬之在心头骂了一句,但凡送礼的人不是贾锡年,他都毫不客气要将这一箱子药材带走。他没好气道:“贾大人找门路,是找错人了吧。”
贾锡年忙忙摇手道:“大人如果觉得是贿赂,下官大可出点钱便是。这药材确实是下官老家一些独有的药材,别的地方没有。下官是想着,您之前腿有疾,又经常浸泡在水中,加之闽南湿气重,您在北方待久了,未必习惯。这些药材,权当是下官孝敬您,您就收下罢。”
外头吹奏之声隐隐约约,好不热闹。
陈敬之收回目光,看向桌上的菜,一时不敢动筷,不知道这贾锡年唱得哪一出,笑道:“你别不是怕本官进京弹劾你罢?”
“您弹劾也好,嘉奖也罢,下官这是替老百姓求的,求您收下罢。”贾锡年模样倒诚恳。
陈敬之不解,一旁崔林知道陈敬之最怕饿,这忙活一下午,早饿得不行,笑道:“大人,先吃饭吧,要不然菜都凉了。
贾锡年抹了把汗,让左右都退下,又看了看崔林,陈敬之也让崔林退下。贾锡年瞧左右没人,跪下道:“大人,臣得到长安的小道消息,说秦王殿下失忆了……”
陈敬之正自顾自拿着筷子夹菜,菜忽而落进盘子里。李珺珵失忆,柳文暄在第二份与圣旨一同到达的书信中说了。只是,这样隐秘的消息,离长安千里之外的贾锡年是如何知道的。
陈敬之眼神冷冷,冷脸问:“你是谁的人?”
贾锡年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最后忍不住道:“下官是忠顺侯的人。”
陈敬之陡然起身,愤怒非常,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他是如何知道的?”
千算万算,又差一招,陈敬之怒从心起,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贾锡年磕头不跌,哭道:“大人千万替小人保密,下官虽是萧家提携上来的,却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贪赃枉法的事。下官只是想着您要回京,也不是说急着跟您表忠心,更不是想让您在圣上面前说什么好话。只是这一年,您的所作所为,下官铭感五内。作为臣子,您不负朝廷,作为父母官,您不负百姓。想当年我穷困潦倒,是萧家的人出资帮我,让我得以出人头地。我心中总是想着萧家的恩情,但实际上,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心中也有自己的一杆秤,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陈敬之拳头紧握,若不是他知道贾锡年这一年确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早就一拳豁上去了。
贾锡年抬头看了眼陈敬之,低头继续说:“这几年江山风雨飘摇,朝廷不稳,四境不安。您应该也知道南境的动静,这也是为何长安急着召您回去。其实,作为小老百姓,尤其是我这样一个出身于穷苦人家的,太知道过点清平日子多不容易,是以,即便是爬到知府的位置,也不敢十分贪财,除了大吃大喝。”
他说着,抹了一把泪,似是愧疚难当。
陈敬之冷笑一声。
贾锡年哽咽道:“说到底,我们这些当官的,其实也希望天下太平。毕竟,各地赋税足,我们才有捞油水的机会。不过,我与旁人不同的是,入了别人的局,便身不由己。”
“此番南境动作,是萧家在背后操控?”陈敬之沉声问。
贾锡年抿了抿嘴,八字眉拉得更低,他又拿袖子抹了眼泪,道:“应该是有的,不过,如下官这般,被人控制的地方官,也不知道有多少。下官跟您坦白,也是希望您回长安,能够着手处理这事。”
“你是想借刀杀人吧?”陈敬之恨得牙痒痒,天素之事,萧风暗中使了不少力,最后他摇身一变封侯拜相,天素却生死未卜。
“绝不是。”贾锡年语气笃定,手举起来伸出三根指头作发誓状。他道:“下官是良心发现,才决定告诉您的。您虽聪明,可如我们这等身份十分隐秘的,若是不说,您未必能查出蛛丝马迹。我跟您说这些,也是真的想您去肃清那些隐藏的势力。天下一乱,很多地方跟着乱,这可不是一夕之间的事,而是别人在暗,早就暗处联络了一切,您未必知道。”
陈敬之终于撩衣坐下,道:“你与我说这么多,就不怕被杀人灭口了么?”
他白了一眼贾锡年,贾锡年委屈巴巴,又抹了抹眼泪,道:“若是真被杀,在老百姓印象里,我至少是个务实的好官,做事虽明哲保身,但总要为老百姓留一分活路。贪污的事那更是没有的,这几年也算与老百姓同甘共苦。”
“行了,起来吧,菜都凉了。”陈敬之有些不耐烦,只想赶紧走人,这厮,好生心机。不过看在他坦白的份上,陈敬之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贾锡年连爬带滚起身,又说了半晌好话,陈敬之一句也没听进去,要走人,又被贾锡年拉着坐下。陈敬之想着明天要启程,又是践行的饭,只得坐下。贾锡年也跟着吃,他道:“您为何要与江南虞家联系上了?”
此时,陈敬之已见怪不怪了,道:“怎么,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贾锡年神色十分严肃,眼睛鼓鼓,像是知道什么惊天大秘密,道:“大人想必还不知道,去年乔太傅的孙女,女扮男装,离家出走,流落到江南,除夕夜时被虞家救了。”
陈敬之身子不免往后一仰:“这事你都知道。”
贾锡年不好意思,懒散一笑道:“线人消息。”
贾锡年凑到陈敬之耳边,说了些话,陈敬之神色瞬息万变,最后道:“这忠顺侯,可真是要翻天呢。”
“可不是嘛。”贾锡年没由来一句。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陈敬之懒得和他讨论那些有的没的。“从闽地到长安,还是有些远的。”
贾锡年笑道:“下官须得等大人您动身了,才能启程,毕竟不能僭越。”
“这会子知道不能僭越了?”陈敬之又白他一眼,贾锡年说的话,他并不全信。
贾锡年将脚伸出来,挑了挑草鞋里头的脚趾,笑道:“一直不敢僭越呢。”
他乖乖给陈敬之斟酒,陈敬之没喝,他又当着陈敬之的面先喝了一口示意没毒。陈敬之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不饮还好,一饮,头就晕乎起来。有毒,不对,不是酒有毒,是筷子上染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