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珺珵方才在后面听了半晌,虽分清了人物,却并不知文天素与他,到底到了哪一步?先前的他因文天素之死如疯成魔导致失忆,此时他却没有半点她的影子。梦中那个背影,是她么?
不知,也无需去想,既然身体要全然忘记那个人,想必也无需再记得了吧。
他拿着程飞结痂的粗手腕摸了许久,忍不住蹙了蹙眉,道:“情况确实不好。”
小雨抿嘴,程飞的手腕石化层太厚,根本摸不出脉搏……
很快,李珺珵又转向江皓辰,径自过来把脉:“多多修养,还是能好起来的。”
饶是两句话,众人已发觉李珺珵全然与以前变了个人。
似乎,少了几分深沉内敛,多了几许朝气。
小雨也感觉出,眼前这位和她之前认识的完全不是一个人。若非容貌,谁能信这是他们认识的秦王殿下呢?
“不过,有我在,就都不是事!”李珺珵一句话打破众人的宁静。
柳文暄知他方才必然是听了许久。心头有些诧异,难道他完全不记得天素了么?
柳文暄道:“殿下,您医术虽好,也要知道这二位都是股肱之臣,可经不起半点闪失,还是让伍大夫照顾他们吧。”
“伍大夫要照顾五哥,也抽不出许多精神。我方才从五哥那边回来。情形比程将军和江大人更差,棘手着呢。”李珺珵刻意提了二人名字。
众人提着的心稍微落回一些。只不过这么一来,李珺珵失忆的事,怕是真逃不过这几位的眼睛了。
孔怀璋扫了柳文暄一眼,昨日便知秦王性情大变,他虽有所怀疑,但不确定到底是何情形。眼下看来,十之八九是失忆了。
明明失忆,却装作没失忆,这位秦王殿下到底在想什么呢?
李珺珵想起柳文暄跟他说他先前是深沉内敛之属,随即又收敛了心思,故作沉稳。他眼骨碌一转,继续道:“程将军这个是石皮癣,按照旧法子,定然是见效极慢,我倒是有个建议。”
李珺珵说到此处,故意卖关子,待众人都盯着他,他才说:“程将军表皮与其说是石化,不如说是枯死。若是靠药草浸泡,确实得三五年才能恢复。若是想快点恢复,可将这层皮直接割掉,令长出新的皮肤。如此,躺个两三个月,人就恢复如初。不过,这法子有个问题——新长出的皮肤,断然跟从前不一样的。而且,我也是只从医理上进行推论,并未真正试行,是以,结局难说。”
皇帝见他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嗔道:“程将军乃朕的左膀右臂,容不得半点闪失。你若无把握,让伍大夫慢慢调理便是。”
程飞挥动着手臂咿咿呀呀,程若梅解释道:“我爹是想按秦王殿下的意思试一试。”
李珺珵笑道:“我说的结局难说,指的是容貌变成谁很难说,若是有程将军先前的画像,我照着画像慢慢恢复,或许能恢复将军先前的容貌。”
此时,众人将目光落在程若梅身上,程若梅皱眉,道:“父亲一直身在军中,不曾给自己画像。”
皇帝道:“不如让宫中的丹青手绘一幅?”
陈仪和孙武微微一蹙眉,若是按照宫中画师的画给人治脸,天下的人都要治成一个模子。
皇帝看向陈仪,陈仪是科举出身入的军,与孙武熟悉,定然是能画出来。陈仪忙忙摇头道:“陛下,臣实在不善丹青。”
陈仪倒是拉了拉柳崇杰的袖子,柳崇杰哑然一笑,道:“我倒是可以一试。”
程飞将两个手臂撘在一起,算是向柳崇杰揖手。
柳崇杰笑着摆了摆手,低声凑过去道:“程将军,我可是十分记得你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要不给你画年轻些?”
程飞身体微微往后缩,连忙摇头摆手臂,众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孔怀璋也微微弯起了嘴角。
李珺珵倒是没觉得这话多好笑,只是客套地跟着笑了笑,十分干瘪。
他笑着笑着,忽而发觉孔怀璋看着自己,便恢复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孔怀璋这个人,他问过柳文暄,是个心思特别深沉的家伙,做事滴水不漏,虽然是驸马,但表现得很厌恶与皇家有什么关系。是以,很少人提起孔怀璋驸马爷这个身份。
正月十四日夜大火,这家伙现场指挥有条不紊,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味道。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看不太穿这个人。而自己,如今失忆,这家伙怕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以我之混沌见彼之澄澈,这种感觉不很好。
李珺珵故作深沉,便觉浑身难受。
孔怀璋抿唇不语,麒麟阁所站之人,要说丹青最为入神的,是李珺珵。可惜,他眼下失忆,能理清人物关系已属不易,众人心中也有分寸,自不提他。
李珺珵并不晓得自己是因这一层被他盯着,只觉得浑身难受,便道:“父皇,您与几位大人议事,儿臣先去配药。”
他收敛了笑意,倒是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柳文暄道:“可需要我帮忙?”
李珺珵看了看江皓辰,示意他手中还有个人需要照顾。不想孔怀璋道:“江大人交给我吧。”
他径自扶过轮椅。
柳文暄也顺便向众人揖手,跟李珺珵去了。
走时,李珺珵倒没再看孔怀璋。
二人出了麒麟阁,李珺珵很是自然而然地抬手起来撘在柳文暄的肩膀上,柳文暄不免觉得眼前这个李珺珵,还真是少年心性。
李珺珵见他笑而不语,收回胳膊,问:“你干嘛一副这么嫌弃我的表情?”
“我可没有!”柳文暄也一反之前的温文尔雅,只问,“你似乎不大喜欢孔大人?为何?”
“此人一副看穿我的神色,叫我浑身不自在。”李珺珵挑眉道。
柳文暄呵呵直笑,道:“你觉得今日的麒麟阁,有人没看穿你么?”
“不至于吧……”李珺珵一副十分不可思议的模样。他仰着头想了想,抱着胳膊,拿着食指点着下巴,又道:“难道我变化如此之大?”
昨日清晨,李珺珵先给柳文暄处理的伤口。柳文暄身上的伤很重,也找装作没事的人一般到处晃荡。他知道柳文暄才比他大一岁,尚且不满二十,何必故作一般沉着冷静温和从容的模样,什么都自己担着该多累。何况,这长安难道少了他天就要塌下来么?
李珺珵觉得,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模样,何必老气横秋,恨不得把天下都担在自己身上。不管是先前他假装昏迷半夜起来给他施针,还是醒来二人摊牌,柳文暄永远都是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若非他知道他伤得有多重,他到真相信他就是这么一个温和的人,殊不知骨子里好强得跟什么似的。
在李珺珵眼里,孔怀璋大他们几岁,俨然一个五六十岁城府极深的人。加之总是冷着脸,教人看了心头凉飕飕的。
柳文暄想了想,只问:“你可想过,你的医术太过显眼了,也不太好?”
“你的意思是我此时太过锋芒毕露?”李珺珵摇头笑了笑,“难道我收敛,那些人就不那么针对我?”
回廊上横过来一支梅花,清香蔓延在楼阁之间。李珺珵深深吸了一口香气,闭上眼,睁开眼时,却见柳文暄看着他淡笑,很傻。
李珺珵十分嫌弃,道:“我可知,你原先对外的表现是只在文学上用心,身手不甚出众,为何要如此隐藏自己呢?你不觉得累么?”
“或许以前并无我的用武之地。”柳文暄站在廊下,看向满园梅花。他不需要多出众,他只需要好好守着明月就行了。
“正如你昨日所言,在你眼里,我也不是你可以尽信之人。孔怀璋等人,你怕是更不会相信。”柳文暄看了一眼百无聊赖的李珺珵,心头没什么挂碍,确实自由自在。
李珺珵伸手过去,掐了一朵梅花,送至鼻尖闻了闻,又嫌弃推开,往柳文暄跟前一丢,柳文暄伸手接住,抚平被李珺珵弄皱的梅花瓣。
“眼下,你只知道事情大致情况,然在一些细节上,却并不容易掌握。”柳文暄尽量避开李珺珵之前装晕暗中查访之事,他俩心照不宣,都给对方留点面子。柳文暄道:“凡事亲力亲为固然好,不过你需要打交道的那些人,并非等闲之辈。”
是以,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好。柳文暄也不再挑明了劝他,如今李珺珵随性自在,未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