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暄看来所谓的“经学论辩”,不过是捉着一个伦理钻牛角尖,遇到与自己持不同观点的人便开始大肆驳斥,斗得不可开交,轻则抨击学派思想,重则上升到门户之间的争权夺利和人身攻击,从而逐渐演变为“只见帮派,不见学术”的可笑局面【1】。
这种辩论内容在他四岁之时便是如此,如今已过十多年,却从未变过,唯一变的是台上双方争执越来越凶,非要辩出个你死我活来现出自己高人一等的才智。
楚暄觉得这些人实在无趣又好笑,只会揪着陈词滥调辨是非,却从未听他们提过经世之伦理,真是白长了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有这力气何不到朝堂之上对着满朝文武百官论今时战局,陈强国之策?
或是巡便列国,游说君王,献治国安邦之策略,且不说会不会被采纳,光是这唾沫星子汇集起来也够在战场上淹死些敌军了。
面对这些林辙倒是十分好奇,毕竟他十岁之前都生活在燕国的边陲小镇,从未见过此等情景,后来又在秦国生活,秦国经过商君变法之后抵制了这种“凭口舌逞英雄”的行为,故而秦国从未举行过这样的活动。
头一次在茶楼撞见这种辩论,林辙好奇地扶着栏杆观赏许久,看着台上二人争论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却不过是辩一句名家言论,林辙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左右不过是各抒己见罢了,存在即合理,他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好争执的,他更不理解的是台下宾客还是不是拍案起哄,喧哗连天。
楚暄在一旁喝着茶,观察林辙的神情变化,只见他从最初的好奇到逐渐皱起眉头,神情迷惑,忍不住笑出声。
他特别喜欢林辙这种对任何事都抱着好奇心态的模样,林辙永远像个赤子之心的孩童,对任何事都抱着求知的态度,这种纯真是入仕之人难以留存的。
片刻后林辙终于没了兴趣,转过头对楚暄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哥哥不爱参与这些辩论了。”
楚暄轻笑,倒了杯茶递给他,这时隔壁传来一阵对话:
“你听说了吗?燕国如今竟是由一名女子主政,这些年燕国王座可真是什么人都做得起啊!”
“你还真别说,我刚从燕国回来,但这女子可不一般,听闻她是秦惠王的独女,前几年刚嫁去燕国的。”
说话之人压低了声音:“有传言当年秦王嫁女就是有意让她过去掌控燕国的,这秦惠王的子嗣可不是等闲之辈,就算是个公主也不容小觑。”
“可不是么。”另一人回道,“听闻这秦国公主嫁过去的当晚叛贼子之便趁着太子姬平成婚王宫戒备松懈冲入宫中大开杀戒,那燕太子平当晚就与子之同归于尽了。后来齐军趁火打劫攻占燕国,正是这位秦国公主以燕国太子妃的身份代掌政务,领着随行的秦军一同训练燕国军队,秦燕两军共同抗敌,她还着戎装领兵马登上城头射杀敌军,死守国门。
最终老太傅带着赵国援军和在韩国为质的公子职赶回燕国蓟城,打跑了齐军,护住了燕国。”
“后来老太傅与朝臣们拥立公子职为新任燕王,燕王职年仅八岁,却是个知感恩重孝道的君王,登基当日昭告天下,在他及冠前由这位秦国公主主持朝政,并封她为‘昭仪夫人’,举国敬仰。”
听到这,楚暄与林辙互看了一眼,露出笑容。
这时底下的辩论台上站着一名身穿华服的士子,正慷慨激昂地谈论着秦国与六国这几年的局势。
这人似是对秦国有滔天的恨意,一人在台上说了个没完,言语之犀利连林辙听着都皱起眉头。
楚暄倒是不甚在意,自动屏蔽此人的话语,突然那人蹦出一句:“还有那前秦相张仪,说什么纵横家伐谋伐交、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看啊不过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当年欺骗楚王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些纵横家打着师从鬼谷子的名号,靠一张嘴招摇撞骗,依我看他那秦相之位十有八九也是骗来的!”他说完自顾自地拍案大笑起来,台下也有几个宾客跟着拍案起哄,随声附和。
这一番言论直接将楚暄激怒了,他愤懑拍案准备到台上狠狠打压此人的气焰。
正当他准备起身时,一道沉稳且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下方的人群中响起:
“公子的言论过于偏激,在下不以为然!”
楚暄动作一顿,好奇地凭栏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是一位身穿深青色布衣的士子,年龄看着不过而立,气度沉稳,身形虽瘦皮肤黝黑但目光却无比迥然。
他挺直腰杆走上台,不卑不亢站到那士子面前,二人的穿着打扮完全是霄壤之别,但这位青衣士子的气度却更胜一筹。
青衣士子微笑着作揖,起身后正色道:“公子方才说前秦相张仪所行乃是坑蒙拐骗之术,在下却不以为然,且在下认为张子所作所为并非坊间传得那般不堪。‘欺楚’不过是缓兵之计,也是当时时局使然。就算当年张子不欺楚,齐楚二国攻秦也会掀起血雨腥风,三国交战死伤更多,如此看来‘欺楚’缓兵反倒增加了秦国的胜算,使之速战速决,这既缩短了交战时间,并使得三国交战变为仅秦楚二国主战,是故此法在当时更为合适。
正如兵书所云的‘兵者诡道’,当今天下之局势各国征战是不可避免的,大争之世更讲究‘进取之术’,也更看重处事能力与能否达成目的,儒学所崇尚的‘自完之道’在当下的时局并不适用。若是过分坚守‘孝悌忠信礼义廉’势必束手束脚,最终任人宰割。今时之局势唯有以战止战方可早日结束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
这话音中气十足,铿锵有力,传入众人耳中,语毕后整个厅堂都噤声了。
对面那华袍士子被抢了风头,面色难堪至极,愣在台上哑口无言,少顷台下传来宾客们的阵阵喝彩。
众人的欢呼声听在华袍士子耳中就像是种嘲讽,他当即恼羞成怒,走上前指着青衣士子的鼻子高声道:“你这完全是离经叛道!目无礼数!崇尚歪门邪道之术,一看就非正统之流!”
他毫不客气地从上到下将青衣士子扫视一遍,见对方一身行头简陋寒酸,想必是个穷酸书生,反观自己一大户人家的贵公子,怎么可臣服于一介布衣之言?
想到这他露出鄙夷的笑容,顿时起了羞辱之念,想先弄清对方是何身份,遂盯着他询问道:“敢问阁下姓甚名谁?出身哪家寒门?又师从哪位名家?”
青衣士子看着他,淡淡道:“在下之名不足挂齿,公子不必知晓。”
华袍士子身旁站着个侍从听闻后,讥笑一声:“该不会是什么阿猫阿狗的草根,连名字都没有吧?”说完后哈哈大笑。
这话一出场中氛围瞬间变了调,青衣士子倒是沉得住气,对这番羞辱似是不甚在意,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答道:
“在下姓范名雎,单一个‘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