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起那年和林辙在马背上立下的誓言:
“阿辙!你我二人长大后一文一武,你纵横沙场,大杀四方,我于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筹谋天下,为大秦开疆拓土,荡平八方!终有一日定能天下归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困在这一亩三分地,困于权贵云集的朝堂,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尚书,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在这个地方他的所思所想都受制于人,所作所为都由不得自己,他开始变得迷茫、彷徨失措,甚至将过往的一切逐渐淡出自己的生命,逐渐麻木不仁。
过去在秦国的十数年经历变得越发不真实,曾经的自己意气风发,心怀宏图大志的模样在心里也越来越模糊。
这不是他想要的!楚暄幡然醒悟。
这一年多里自己在做什么?怎么变得如此窝囊了?
他自幼读的诗书,让他明白修齐治平的重要性,也知晓太平盛世是存在的。
他一心入仕是希望像张仪、商鞅,管子、太公望那般辅佐君王,治国安邦,立不世之功勋,在乱世中开太平。
他宁可游走于列国折冲樽俎,行走于波谲云诡的政途,也不甘心安于一隅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可他现在就是被困住了,他觉得自己被压制住了,狠狠地关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如今的处境空有学识能做什么呢?
那些引以为傲的才学与见识反倒成了糊在眼前的一团迷雾。
他想逃出去,可脑中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只有这里可以长居,到了外头是无法生存的。
可是这地方并不是他的归宿,他内心是清楚的。
真的要听信那个声音?
楚暄的内心是抗拒的。
他受够了在此处被压制,做任何事都被否定,否定到他都开始怀疑自己,质疑自己的初心,质疑自己的志向,甚至迷失自我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对与错,非要由他人来界定吗?
凭什么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更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属于这儿!既然这里不是他的归宿,不是心之所向,那么,我就要离开!
对,我要离开!我的内心希望我离开,那才是对的!
周先生那日的话骤然在脑中回响:“有些事无法改变就无需执着,与其去改变,不如换条适合自己的道路。道行之而成,一切自有结果。”
道行之而成。
楚暄眸光亮起。
对,这里不是我的归宿又凭什么困住我?!
既然如此我便要离开!去属于我的地方!
——
林辙从越人那处回来时已近黄昏,入过宫门外听到宫侍们正在议论楚暄,听他们说楚暄对魏嗣大不敬被辞官了。
此刻王宫上下都在议论此事,有的说楚暄以下犯上顶撞魏嗣,毫无礼数活该被辞去太子太傅,有的传楚暄今日午后冲进议政堂指着鼻子骂魏嗣“苟活于世”,魏嗣宅心仁厚才不至降他的罪,只是辞去了他太子太傅的官职,否则楚暄早就被送去典狱了。
短短一下午发生的一切都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王宫,其间不乏断章取义的、冷嘲热讽的、夸大其词的言论,而谈论这些事的人也不过是猜想,当事人还一言不发他们便以自以为聪慧的头脑并极具逻辑性地推断出一个“合理”的前因后果,在宫中大肆议论了起来。
这些碎嘴闲话的人哪里真正在乎什么前因后果、什么事实真相,他们要的便是断章取义后的效果,他们只笃定自己的推断,反正信的人多了自然就成真了。
这便应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些人中不乏有看不惯楚暄的,嫉妒他年纪轻轻便可做太子太傅的,甚至再议论下去还放言楚暄不过是有点儿姿色供太子玩乐罢了,行事如此莽撞无礼,哪能有什么真本事?
林辙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立刻奔回家中,推开房门时只见楚暄孤坐于案前,直直盯着一处,身体紧绷着,手中攥着几封信件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林辙轻声走近,只见哥哥眼中一片赤红,他二话不说地将人抱进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楚暄醒神,在见到林辙时又忆起了平儿丧父时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顿觉胸中闷痛到窒息,喘不上气来,顷刻间眼泪如洪水决堤奔涌出眼眶。
或许是压抑了太长时间,在见到林辙的这一刻楚暄撑不住了,抱着林辙的腰脸埋在他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林辙轻抚着他的背,也不出声,就这样紧抱着怀中人无声地陪伴着他。
直到楚暄的哭声渐小,气息也平稳了些,林辙才轻声问道:“魏王欺负你了?”
楚暄摇头,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泪,含含糊糊地小声说:“阿辙,我不想呆这儿了,我想走,想离开这里。”
“好,我们离开,去哪里都行,我都陪着你!”林辙捧着楚暄的脸,抹去他眼角的泪水。
楚暄抬眼与之对视,双眼一片通红,还是问道:“平儿……如何了?”
“在阿菁家,阿菁的母亲会抚养他,不必担心。”
“他父亲,是我害了他……”楚暄眼中再度溢出泪花,哽咽道:“还有村中的百姓,是我害了他们……”
“不是,不是你的错,他们从未怪过你。”林辙亲吻着楚暄的脸颊,吻去他的泪水,又将人搂进怀中轻叹道:“错的是这个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