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坐直,回忆起儿时和林辙谈论纵横兵法的时光,又想到曾经在草场上策马奔腾时立下的誓言,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像义父那样遇到圣明的君主,尽心辅佐,若能如此我心甘情愿任凭他差遣。但您也知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我曾遇到过一位有帝王之姿的公子,只可惜他是庶出,无法封为太子,后来的事……”
说到这些他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想到嬴稷楚暄仍旧觉得惋惜,“只能说造化弄人,我们都没这个命吧。”
周先生闻言,又问:“若真是天命难违,小友何不去适应现在的环境?”
楚暄说:“我想过去适应,但我内心不允许,可能我生性不知变通,无法做背离本心之事。”回想这一年多在魏国官场上见到的形形色色的官吏,他也不想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为了攀附权势变得虚伪、巧言令色,或许这便是魏国仕途的规则,可他就是做不到,他不想变得迂腐,趋炎附势,为了这一官半职迷失了自我。
“那试着去改变呢?”周先生道。
“改变?”楚暄不禁发笑,“我试过了,就是如今的结果。”
“所以,与其活得那么辛苦,不如做个隐士,与世无争无欲无求。”楚暄释怀,“正所谓‘夫唯不争,固天下莫能与之争’。”
周先生若有所思,沉默少顷突然问道:“在小友心中,何为隐士?”
楚暄想了想,说:“像先生这样,隐居山林中,不受世俗所困者,心若明镜,通达知晓万物,并能顺应自然者,便可称作隐士。”
周先生又问:“那何为‘顺应自然’?”
“‘顺应自然’即顺应万物不变化的规律。四时迭起,万物循生,盛衰兴亡,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世间万物顺应天理,不可逆转不可停息,此乃天地自然。于人而言,生老病死消息盈虚后魂归于天地,又终而复始。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必将引来祸乱。”
“对,但不全对。”周先生说,“于人而言顺应生死之道,此乃大道自然。然则人生于世间,亦需顺德而往,德同道,德及人之本心。你知道逆道而行祸乱将起,那么逆德而行难道就不会引起灾祸吗?”
周先生凝视着楚暄的双眼,“就如这山脚下的溪水,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
这平淡的话语却如洪钟鸣响震动人心,楚暄愣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道行之而成,若是静止于某一处就是逆道而行,是不得善终的。”周先生继续道,“所谓‘隐士’,并非依傍于山泽,栖身于旷野,终日悠闲垂钓之人,这只是在逃避世俗纷争,追求一个闲适的状态,但心中仍被束缚着,如此砥砺心志又怎能称之为顺应自然,做到真正的逍遥呢?”
“再则,隐士本身乃与世无争,又怎会有‘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念想呢?”
这一席话像一只无形的手,一巴掌抽在楚暄脸上,让他瞬间清醒,同时也将深藏于心底的恐惧和执念都拽了出来,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垂眸良久后苦笑道:“先生之言,晚辈受教了。但我并非不想前行,只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遵从本心,可所作所为一直被反对。”楚暄茫然,“先生您觉得是我错了吗?”
周先生摇头:“这世上任何事不可能都如自己所愿,世间众人也不会都同自己所想。各国有各自的立场,人亦如此,一旦与对方意见相悖必将遭到反驳,人最难的就是在与之争辩时说自己是错的,何况还是讨厌你的人,在他们眼中你说什么都是错的,哪怕是一篇文章,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字,只要是你说的,他们都有千万种理由和方式来反驳,甚至还会煽动旁人一同反驳。”
“可就因为他们觉得你不对,你不好,你就不去做了吗?或是要背离自己的内心去迎合他人的想法吗?若是如此,你的思想也太易受他人左右了。”周先生笑道,“世间人心思各异,最难揣测,魏国尚且如此,倘若有朝一日你游说于列国会有更多反对你的人,那又当如何呢?旁人所言不过是他们的想法,说与不说都无法左右,他们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也根本没有想你所想,本身就没有权利去肆意评判你的所作所为。
做任何事只需遵从本心,深思熟虑过后,如果这件事是非做不可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即便遭人反对也要尽力去做。或许那些反对你的人正是畏惧你的人。”
周先生抚须:“人活于世间最重要的便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己。”
最后八个字勾起了楚暄的回忆,当年他与张仪从楚国回来,马车内张仪也说过类似的话,
“为小无内,为大无外,以求进取有为。有些时候为达目的,内心不应该被他人的言论所限制。”
楚暄眼眶红了,心中却似拨云见日:“若是义父还在,肯定也会这样说的。”
周先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有些事无法改变就无需执着,与其去改变,不如换条适合自己的道路。道行之而成,一切自有结果。”
“我明白了。”楚暄豁然开朗,跪坐着对周先生作揖,“谢先生指点!”
“哈哈,客气了。”周先生将他扶起。
“哥哥哥哥,咦?你怎么跪了?”林辙不知何时出现在楚暄身后,见楚暄跪坐着行礼,他看了看周先生,走到楚暄身边也自觉跪下。
“哎哟!你二人这是要折煞老朽?快起来吧。”周先生哭笑不得。
“哦。”林辙挠头,见哥哥起身便也跟着起身。
楚暄见他身上粘着杂草,像是从草堆里滚了圈出来的,忍不住笑出声,转身将他头上和身上的杂草碎拍掉。
“老朽有一事要请二位小友帮忙,不知可否?”周先生问。
“先生之托我二人定当鼎力相助。”楚暄不假思索。
周先生从袖袋中取出一份羊皮卷轴,递给楚暄:“那便请二位小友替老朽去取一样东西,就在这云梦山中。”
楚暄打开卷轴,是一张图纸,其上画着山川河流,正中山形图处标了个红点,林辙也凑近看这幅图,边看边说,“好,我们明日便去。”
“不急。”周先生摆了摆手,“老朽明日将离开此山去往楚地,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个月,二位小友得空了再取也不迟。”
楚暄点头,合上图纸:“行,待我二人取完物件,两个月后再来寻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