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楚暄去云梦山的次数愈发频繁。
从第一次登上山顶到现在已过了三个多月,这三个月里每逢休沐楚暄和林辙便会前往山中寻周先生。
攀爬过一次山顶,之后再爬都不会觉得高和累,楚暄甚至还爬上瘾了。
爬山于身于心都是一种修行,还能强身健体。
神奇的是只要二人上山顶,周先生必定在顶上与他们相会,几次之后楚暄担心周先生一把年纪了天天登顶对腿脚不利,便提出想去茅屋坐坐。
后来他们在离别前都会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有时在小茅屋里谈天说地、下棋抚琴,满室茶香弥漫,悠闲惬意;有时约在山间溪水边上的草坪,山风渡林,莺鸣不绝,配着青山绿水,落日残霞,别有隐士的韵味。
每次入山中楚暄都会平静下来,在这山林中内心的烦闷和世俗所致的郁结都得到了净化,那些官场上的烦心事和人际关系的尔虞我诈都离自己特别遥远。
周先生幽默健谈,楚暄极乐于与之交谈,二人一聊便是一整天,林辙在一旁坐不住,就独自玩去,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山顶校场上练兵法、军阵和骑术,这段时间还驯服了三匹马,有时他也会在山中补飞禽,摘野果,捉溪水中的鱼儿带到周先生屋中烹煮。
周先生鲜少谈及过往,所聊的皆是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他将自然界中的山石草木、飞禽走兽赋予人性,讲述一则又一则有趣的故事。
例如,有用手臂挡车的螳螂、搁浅于沙滩上以沫相濡的鱼儿、扶摇而上九万里却要借六月的大风远行的大鹏、形貌臃肿丑陋,被人视为无用之材,却因此免遭人砍伐的樗……
周先生还说有天夜里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花丛中自由自在地飞舞,醒时险些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分不清此刻是梦是醒,到底是“我”梦蝴蝶,还是蝴蝶梦“我”。
楚暄饶有兴致地听着,每个故事背后都藏着深厚的哲理,他十分享受与周先生交谈,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摈弃杂念精心思考,内心清净不再浮躁。
二人熟了之后,楚暄也将自己的过往告诉周先生,从自幼生于魏国,到父亲离世后随张仪入秦,偶然间救下林辙,二人在秦国生活十数载,又因变故离开秦国回到魏国,再到后来张仪病逝,以及自己在魏国为官这一年中所经历的事,救济流离失所的越人等等。
说完后楚暄不由感叹这世间之事变幻莫测,生逢乱世当真是世事难料。
周先生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今日二人相聚于山顶,春阳和煦,落在身上很舒服,五月天山花烂漫已不再寒凉。
楚暄与周先生坐在小草坡上,不远处的草场林辙正独自一人策马奔腾,手中持弓箭向四周不近不远的木质小人射去,百发百中,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
“他一直这样吗?”周先生抚须笑望远处玩得不亦乐乎的林辙。
“是。”楚暄也看了过去,轻笑了下,目中都是宠溺,“他从小就这样,遇到困难也从不抱怨,无论何种处境都能过好,随遇而安。”
周先生笑道:“凡外重者内拙,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楚暄轻叹:“有时候简简单单也挺好,现在反而觉得书读得越多,明白得越多,越不快活。”
周先生看向楚暄,突然问:“小友可知人的一生有‘三知’?”
“何为‘三知’?”楚暄疑惑。
“这第一个‘知’是‘区分’。人们通过读书学习打开了认知和对世界的探寻,逐渐认识世界。知荣辱、知贫富、知强弱,也有了追求。然而人知道得越多,欲望就越大,越是想往高处爬就越是受欲望束缚,越是与世俗对抗活得就越辛苦,快乐也就少了。
第二个‘知’是‘避难’。因第一层‘知’而深受欲望和世俗侵扰,以至于身心俱疲,便开始思考追求这些意义何在,也开始探究‘修身之道’,通过修身养性让自己内心平静,开始从追求外界价值转为探寻内心真实的渴望,逐渐从向外求转为向内求,渐渐地远离世俗,停下思考,让内心平静,从而隔绝外界的困扰,从内心得到安适,摆脱焦虑和外界的控制,悟出真理。
至于最后一个‘知’便是‘启明’。‘启明’是勘破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律,世间的一切有得必有失,有无相生互相循环,一旦接受‘变化’是不断存在的,就明白了天道运行的规律。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越是接受这些内心越是平静,便不再畏惧变化,也不会因事与愿违而大喜大悲,顺其自然遵从本心,最终领悟‘道’的真谛,达到启明。”
楚暄静静听着,心中通透,不由点头:“先生所言极是,我目前还处在第一个‘知’的阶段。”他不禁自嘲。
周先生早已观察他许久,终于问道:“小友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的,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楚暄叹了口气,将自己在朝中被群臣排挤、变法改革结盟之策并不被认同种种事宜尽数告知。
“他们一边想要发展,却又不愿做出改变,明知道改变才会向前,却总故步自封,这不是矛盾吗?”楚暄愤愤道,“这魏王也太过贪心了,既想重回文侯时期的鼎盛,又怕因变法改革得罪贵族,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周先生沉思,说道:“变法确实会伤到太多人的利益,引起公愤,魏王也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不愿闹出矛盾。”
楚暄无奈:“且不说变法之事,那赵国使臣已经驻魏一年多了,被拖着一直拿不到盟书,魏王一直举棋不定,终于答应要签下,结果齐国一来又倒戈了……”
“若说不愿与赵国结盟,那倒不如就痛快点儿拒绝,但魏王又担心落下‘言而无信’的骂名,也不想得罪赵王,就想着两边都拴住。一面答应齐魏联盟,一面又做出迫于齐国压力的模样为自己‘言而无信’开脱,变相要求赵国向齐国服软,这对赵国而言简直就是耻辱!”
“听小友的分析,确实对赵国不公平。”周先生道,“但也不能说魏王的做法不对。国与国之间就如棋盘上的黑白双子,变着法子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每一方都有各自的立场,都想着取胜。不赞同的观念并不代表不可取。”
“所以只要身在局中就很难不卷入纷争中,想不受影响就只能选择离开。”楚暄伸了个懒腰,躺在草坪上,和周先生熟悉了后他也不再拘谨,想说什么便说出来,“远离官场这波谲云诡的是非之地,远离世俗的喧扰,在山中做个隐士,先生您就是这样想的吧?”
周先生笑了笑不言语。
楚暄悠哉地闭上眼,山风拂面,他突然觉得无比轻松,不禁感叹:“还是做个隐士快活,与世无争,每日在山中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当真快哉!”
周先生淡笑:“成隐士可是要丢弃目前的官职,小友现在的位置可是众多士子羡慕不已的,丢了岂不可惜?”
楚暄睁开眼:“或许外人看来这官职是不错,但这不是我要想的。”
周先生问:“那什么是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