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战起,楚暄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前线战事,昨夜听闻秦军得胜归来,今日黎明之际入了咸阳,楚暄辗转一夜未眠。
卯时张仪出府随嬴驷出城迎殡,楚暄从床上爬起,一直在屋内坐到辰时,入正厅用完早膳,又去书房内坐了半个多时辰,提着个炭盆怀揣一本羊皮书来到前院廊下,正对着大门盘腿端坐,低头看书。
屋外寒风阵阵袭来,将他额前的发丝吹得凌乱,楚暄哆嗦了一阵,拢紧衣衫,将脸埋进裘毛中,眼睛盯着书,一门心思全在大门上,未察觉往来的仆从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楚暄这一坐便是大半日,尽管炭盆在侧,手脚也被冻得快失去知觉,门外毫无动静,他越发的焦躁,坐立难安,干脆将书放下,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大门。
先时派人打听说嬴疾已在午时过后向大军宣告解散,可此刻日已向西偏移,天色已然开始暗淡,林辙却不见踪影。
楚暄开始焦急起来,站起身来到门后,来回踱步。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从宫中来回走两趟都回府了。
莫非和军中的士卒将领跑去哪儿鬼混了?
楚暄越想越气愤,想着林辙自己乐得尽兴,自己却跟个小媳妇儿似的,在家中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天寒地冻地守在门外等他,心底便腾起熊熊怒火,烧得他耳根子发烫。
正当他气急败坏地准备转身挥舞时,大门突然开了,那“吱呀”的一声如一道电流极速穿透他的神经,激得他背脊发麻,瞬间掀起一身鸡皮疙瘩,下一秒,身体难以自控地向大门冲去,一把抱住门外之人——那个令他日思夜想,彻夜难眠的俊朗少年。
林辙推开门的瞬间,只觉一阵风破门而出,还未看清,怀中便撞入一人,紧搂着自己,对方的体温和身上熟悉的气息仿佛烈火撞上干柴,猛地燃烧起来,直烧入他的心房,将他整个人都烧得懵住,胸腔内似有万马奔腾,脑袋出现短暂的空白,身体已然做出了反应,他张开双臂紧紧回抱住楚暄,身体因紧张而轻颤,双手因紧张冒出细密的汗。
从小到大,二人牵手、拥抱过无数次,但在知晓一切后这些曾经习以为常的事都变得非比寻常,似有一层蒙在眼前多年的薄纱被扯了去,令他更加真切地看清怀中之人,也明白了自己的心声。
正如这个拥抱在他心中已然多了许多难言的韵味,掺杂了呼之欲出的欲|望,他真想永远抱着楚暄,死都不松开。
数九天寒的腊月,朔风刺骨,呵气成霜,但二人的温度皆是高得出奇。
楚暄自然不知林辙的千回百转,理智回笼后立刻松手,向后退了半步,又被林辙拉住手,他浑身一颤,抬眼时林辙的声音传入耳中。
“哥哥,你手好凉啊,怎么都被冻红了?”
林辙拽着他的手往自己面上捂着。
“我没、没事,这天气太冷了,出来一下就冻红了。”楚暄心虚地抽出手,还未缩回又被对方牵住。
二人相视须臾,楚暄瞧见林辙双颊红彤彤的,心想定是给这风给冻红了,定了定神,泰然自若地拉着他踏入门中。
“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我、我随大军运送嬴华将军的棺椁入宫,忙活到现在……”林辙目光游移。
楚暄停住,顿了顿,蹙眉道:“不是未时就散了吗?”
“啊,这……”林辙一怔,刚要解释,下一秒咦了一声,扬起唇角:“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换楚暄怔住了,他移开视线:“我、我猜的,别问了,先回屋吧。”言毕拽起林辙的手,加快了脚步。
林辙乐呵呵地看着他的背影,路过回廊时瞧见正对着大门的位置摆着个炭盆,炭盆里的炭已然全部烧完,正冒着烟,旁边还摆着本羊皮书。
林辙心下了然,停下脚步,捏了捏楚暄的手,嬉皮笑脸地对楚暄道:“原来哥哥一直在这儿等我啊。”
楚暄僵住,立刻抽回手,扫了眼林辙,故作淡定地沉声道:“想什么呢?我不过是坐在这儿赏雪罢了。”
林辙将他口是心非的模样收入眼中,扑哧一笑,还想调侃几句,却听到推门之声。
“小辙回来了啊?”张仪一身素衫踏门而入,肩上披了件熊皮大氅,眉梢沾染了晶莹的雪粉,正笑盈盈地看着二人。
二人连忙上前,向张仪行礼。
林辙笑道:“先生,我刚刚回到府上,听闻先生之前坠马,腿受了伤,这种湿寒的天气可有不适?”边说边上前扶他。
张仪笑着摇了摇头:“数月前就痊愈了,现已无大碍,进屋说吧。”他牵起二人的手向正厅走去,又对林辙道:“我听闻你此番与公子恽共守大营,在熊耳山设伏智斗楚军,打下以少胜多的战役,可是立下了大功!我已让家丁烧了一桌子菜肴,为你接风洗尘。”
林辙咧嘴笑:“谢先生!”
张仪笑容亲和,宠溺地摸了摸林辙的头,又瞟了眼楚暄,揶揄道:“你不知道,暄儿可挂念你了,每时每刻打听前线的动向,每日魂不守舍,辗转难眠……”
“先生说笑呢,我不过是忧思国之安危,何来魂不守舍,辗转难眠?”楚暄愠怒,今日也不知怎么的一直被人调侃,简直颜面扫地,不满地斜了二人一眼。
张仪、林辙极为默契地别过头,继续前行。
林辙微垂下脑袋,露出欣喜的笑容。
正厅内的木案上已摆满了佳肴,三人洗净了手,围案而坐,难得齐聚一堂,觥筹交错,有说有笑,席间三人谈起了这一年来的种种,都是谈喜避忧。
烈酒入腹,融融暖意勾起了林辙众多回忆,他不禁感慨,自从军以来,时常在外奔波,相府给了他家的温暖,心灵的寄托和依靠,哪怕征程艰苦,天寒地冻,风餐露宿也不足为惧。每每面临敌军的千军万马、刀山火海时,一想到家中还有人等着自己回去,便可义无反顾,所向披靡。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六年前楚暄给自己的,若不是遇见他,自己早就冻死在凛冬中,尸埋三尺白雪之下。
不论是因为何种情感,楚暄都是他这辈子最珍爱的人,是他在这世间活下去的信念与希望。
楚暄放下酒杯,陡然瞥见林辙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目光炽烈大胆,摄人心魄,吓得楚暄飞快地移开视线。
酒过三巡,张仪浮现出醉态,看着林辙突然笑道:“小辙,你过完年就十七了,可是还未表字?”
林辙摇头:“还没有。”
“那我今日便赐你一字吧。”张仪抚须道。
楚暄心中咯噔一响,愕然地看着张仪。
“表字”起源于西周的礼制,男子及冠、女子及笄时家中的长辈或是德高望重的师长将为子女赐“字”,但也有不少子女未成年被赐字的,往往是取字的长辈预料到自己会提前离世,活不到子女行冠、笄之礼。
就如楚暄六岁那年,父亲临终前为他表字“安羽”,张仪今日之举已是不言而喻。
楚暄心情复杂,垂下眉目,耳边传来张仪低喃声,“取什么呢?让我想想……”
心念电闪间,楚暄抬起头,抢在张仪说话前正色道:“不如就叫‘思雁’吧!”
二人看向他,张仪扬眉:“‘思雁’是何含义?”
楚暄淡笑:“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张仪略一思忖,轻啧两声:“怎么听着有些愁苦?”
“我觉得挺好。”楚暄拉过林辙手,重重一握,盯着他的双眼加重语气,“为兄给你取的字,可还喜欢?”
林辙笑容粲然,回握住他的手:“喜欢,我听哥哥的。”
张仪朗声笑道:“小辙若是喜欢,那便叫‘思雁’吧。哪怕征途万里,终得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