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万事忙,百姓忙着悬灯结彩迎新春,张仪和楚暄忙着料理倚叠如山的奏章。
每逢年底,朝中便有诸多政务需处理,但大多是些繁琐事宜,例如统计国中需修葺、翻新的城池堡垒,盘算国库,调动经费;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考核“上计”书。
岁终各地区都要上交上计书,丞相协助国君考核,统计各地百姓农耕上缴国库的粮食、官员的税贡,并计算给各级官吏发放的岁俸,分配到各处军营的粮草辎重,以及各郡地方官员是否如期入咸阳王都朝拜,缴纳贡赋等等。
地方郡县也会在上计书中推举人才。
诸如此类事宜每日张仪和楚暄都要浏览数百章,目不暇接,一伏案就是大半日。
楚暄帮张仪将奏章分门别类,整理其中内容并撰写成一目了然的文书,以便张仪审度。
说到缴纳贡赋,如今又多了一个义渠郡。
半月前,朝中接到秦军成功攻破义渠国,并夺取二十五座城池的消息,嬴疾还活捉了义渠王,正押送至咸阳。
闻此消息满朝文武欢欣鼓舞,嬴驷喜不自胜,传令:吏自操及校以上至大将尽赏。
嬴驷终是于在位期间几近铲除了义渠这一心头大患,原本义渠国将彻底灭于秦军之手,但义渠百姓全民皆兵,顽强抵抗,还是保住了小部分城池。
此战秦国彻底镇压了这嚣张近百年的游牧部落国,为东出扫除了一大障碍,义渠国就此沦为秦国的郡,受秦国管辖,短期内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批奏折虽枯燥乏味,却可以第一时间得知前线的军情,于楚暄而言是一大幸事,还可以大胆与张仪商议战况。
相比于上次的巴蜀之战,楚暄不再心神不宁,焦躁不安,一则是能够知晓前线动向,二是因他明确了自己对林辙的感情,他虽想见林辙,又觉得不见面更好些,少年人情窦初开,感情如汹涌的浪潮却是稍纵即逝,说不定见面少了,过个数载这种情感就会淡去。
有段时间里,这些思绪因政务繁忙消停了些,然而得知义渠被攻下后,大军返城的消息,这些纷乱的思绪又起了。
楚暄有时候觉得苦恼,读太多书懂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在得知林辙即将回城的消息后,他开始打听大军的脚程,并趁此期间调整自己的心态,做好心理建设。
他觉得这次再见林辙定不能像先前不明事理时那般如胶似漆,亲密无间,需适当保持距离,做到兄友弟恭,以免积重难返。
在他自觉万事俱备,严阵以待时,林辙毫无征兆地回府了。
某日清晨,楚暄起床洗漱后,准备去正厅吃早饭,门一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外,即刻将他拽进一个宽厚的怀抱。
楚暄方才还有些困意,对方周身散发的刺骨寒意令他彻底清醒,他惊愕地僵直了身子,瞪圆双眼。
他的脸贴在冰冷的铠甲上,寒铁凛冽的气息夹杂着塞外风沙尘土的生涩气味涌入鼻尖,透过铠甲,一颗炽热无比的心正疯狂地跳动着,内里散发出的暖意渐渐驱散了铠甲上的寒冷。
楚暄的脸颊冰凉,心和脑袋却似火烧了般滚烫,冰火相撞,简直难以言喻。
林辙刚入后院便瞧见楚暄从房内出来,九个多月未见,他一时激动,难以自控,直接冲上去将人抱进怀中,这会儿冷静下来,赶紧放开楚暄,不好意思道:“哥哥,我一激动就……有没有冻着你?”
楚暄脑中一片空白,静静凝视着眼前之人,林辙的话语在他耳边飘忽游移,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双眼酸涩发热。
一别九月,眼前之人又长高了,但瘦了不少,脸颊有些凹陷,被冻得微红,眼底发青,那对清明的桃花眼中布着数道红丝,饶是疲惫不堪,在见到自己时总是溢满笑意。
再看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发丝和长睫上挂着雪粉,战甲上嵌着沙尘,前甲上的血迹清晰可见,看得楚暄心脏发紧。
林辙肩上披着件破旧粗糙的军用大氅,被屋外的寒风吹打得猎猎作响,而那张俊颜上挂着的熟悉笑容明媚温暖,像九天之上的烈日,将他一身的风尘疲惫都隐了去。
楚暄紧紧握住那冻得青紫的手,将人拉进屋内,脱去那不顶用的厚重大氅,他的心揪成了一团,心疼、思念和一系列复杂的情绪交织冲撞着他的内心。
从见到林辙的那一刻起,先前在心中搭起的数道防线全都碎成了齑粉,什么保持距离、有悖伦常、兄友弟恭,全都被他抛之脑后。
林辙依旧如初,是亲近自己,依赖自己的弟弟,明明是自己生出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怎能让他去承受冷落?
楚暄在这一刻瞬间想通了,喜欢就喜欢了,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是担心,自己藏在心里便是了,更何况这种感情岂是轻易可以磨灭的?越是压抑就越是猛烈,与其刻意逃避,担惊受怕,倒不如顺其自然,坦诚接受,就算真的积重难返也等到了那日再说。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流裹着林辙的全身,将流窜于四肢百骸的冰冷驱散殆尽。
楚暄拽着他的胳膊又将他上下打量了数遍,最后将目光落在胸甲上深红刺目的血迹上,神色凝重,拧眉不语。
林辙瞧见后忙道:“哥哥,这不是我的血。”
楚暄闻言松了口气,看了他一眼,又拉起他的右手:“手上这是被火烧了吗?这么深的疤!”林辙右手手背上有一道五寸长的伤痕,此刻已结了痂,仍有些狰狞。
“啊,这已经好了,哥哥我不疼。”林辙将另一只手盖在楚暄的手上,摸了摸他的手背,笑道,“说到这疤,还是我立功留下的!”
林辙将自己上奏计策,领兵烧荒之事告诉楚暄,又将这数月在战场上的种种一一道出,他越说越神采奕奕,周身洋溢着胜利者的喜悦。
楚暄静静听着,眼中满是宠溺。
“阿辙,你瘦了好多……”
“没事,我过年时多吃点,年后才回军营,哥哥,我们今年又可以一起过年了!”林辙拉着他的手乐呵呵地晃了晃。
楚暄点头,将他拉到软席上坐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吗?”
“还没,昨夜刚抵达蓝田大营,听师父念完封赏令我就连夜赶回来了。”
林辙解下系于腰间的一把匕首,其刀鞘上镂着金,镶着数颗珠宝玉石,另一侧刻着狼图腾,精致华美,更像一件工艺品,白刃出鞘时寒光四溢,锋芒毕露。
“师父将这把狼牙匕首赏给我,说是义渠第一猛将的佩刀。”林辙神采飞扬地舞着匕首,在虚空中比画了起来,末了归入鞘中,递给楚暄,“哥哥,这匕首你收好。”
“你自己用就好,我又不会舞刀弄枪,给我岂不暴殄天物?”楚暄将它推回去。
林辙拉住他的手,将匕首放入他掌心,帮他合起手:“我不在你身边时便用这匕首防身,这刀刃削铁如泥,不会武功也不打紧,随便捅就行!”
楚暄乐了:“我在相府很安全,不用防身……”
“哥哥你收下吧,这样我也放心。”林辙执着道,看着楚暄眸光闪烁。
“好吧。”这目光令楚暄心中发软,他忍不住摸了摸林辙地头,“我让内侍准备两碗面端到屋内,吃完后你去洗个澡歇一歇,下午去市井逛逛,等晚上先生回来一起去玉轩楼大吃一顿,你瘦了许多,要多吃点!”
林辙笑着点头。
楚暄起身走到门外,对侍从吩咐了一下,又听中庭内传来动静,紧接着八个仆役抬着三个大箱子走进后院。
林辙从屋内出来,对楚暄说道:“哥哥,我忘记跟你说,我被赐爵‘公乘’,这八名仆役留在相府听你和先生安排,还有岁俸四百石,赐田八顷要等考功署会上报朝廷,统计物资和金钱后调动分配,年后才下达。”
楚暄点头,心中感慨万千,林辙长大了,已经披坚执锐,保家卫国立战功了,而自己仍处于高墙飞瓦的安隅之地,不知道何时才能在这群雄并起,风云莫测的大争之世大展拳脚。
楚暄将目光落在林辙的头上,才注意到林辙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多,现在都要仰头看他了,楚暄忍不住问道:“阿辙,你现在多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