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从函谷关回来,林辙便扎根在了书房,每日都抱着书简坐于案前钻研。
楚暄看着很是欣慰,心想林辙或许是看过那些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将士觉得自己也要努力学习,来日入仕成为治国栋梁,或是感受到战场上疮痍满目、肝髓流野的惨状,觉得还是习文更好。
他想到自己儿时贪玩不用功读书,父亲就常教训自己:“暄儿,你可知这世上有多少人无读书的条件,他们只能一辈子耕作或是被拉去充军,军营条件艰苦,战场上血流漂杵,刀光剑影,头颅遍地,往往都是有去无回,你若是不愿读书,来日便也去参军吧!”
想到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楚暄只觉不寒而栗,从那之后读书便万分刻苦。
——
初夏时节,万物被薰风,送入十里槐香。
某日午后,楚暄独自一人前往王宫藏书阁归还书简。
这些时日张仪让他将各国古今所颁布的政令、国家制度变迁以及国中推行变法后的成效等一应记载整理归纳,并结合时局适当分析,撰写成书文,故而这些时日楚暄常往王宫藏书阁查阅书简闻录。
楚暄抱着几捆竹简行走在咸阳宫宫道上,路过王宫学堂,内里传来琅琅书声,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向内看去。
王宫学堂是几年前开办的,秦国世居西隅,多年来与中原文化礼俗脱节,又因秦人尚武好斗,民风淳朴,不拘于礼节,常被山东列国士人诟病为野蛮之流。
商君变法禁止秦人内部私斗,并将此等尚武精神引至战场,至此秦国百姓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国中武力十数年内突飞猛进。
眼见秦国日益强大,秦王嬴驷不断向东开进,并开始重视文化的培养,了解中原各国的礼仪风俗,有助于日后的逐鹿中原。
然而商君倡导的弱民政策使得秦国百姓鲜有机会接受教育,故而嬴驷只好先着重于培养王室宗亲的后人。
在得知齐国开办了闻名天下的稷下学宫后,嬴驷也效仿,在王宫开办一间王室学堂,并重金聘请来自中原列国的名门学士前来作教书先生。
山东列国文士虽瞧不起秦国,却也难拒千金,何况授业于王室后人哪怕是在秦国传出去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这等殊荣岂能轻易错过?
消息传至中原不肖数日,便有众多文人学士前来,虽不及稷下学宫那般名门才子满堂云集,彬彬济济,却于秦国而言已是群贤毕集。
不同于传统的私塾,此学宫学制别具一格。那些王子王孙、王亲国戚之子四至十岁入学宫由教书先生传授课业,所学内容包括四书五经六艺等。
学子们在十岁那年将迎来一场大型校考,校考通过后便可根据自身情况选择擅长的领域做进一步研学,如善文者可继续留于学宫,寻其间资历深厚的学士深入教导,善武者可入王宫校场寻武艺精湛之师论功指点。
这一学制能够更好地因材施教,秦王嬴驷能够对他们的能力一目了然。
早在开办初期,张仪便问过楚暄是否愿入此学堂,楚暄拒绝了,因其父生前便是大梁名才子,曾入宫做过太子太傅,后因身体欠佳辞官于家中亲自教导楚暄课业。
楚暄从记事起便被父亲拎到书案前博览群书,受过比私塾更为严苛的教导,简直苦不堪言,自是不愿也无须食髓知味。
但他对这样的学堂还是很感兴趣,毕竟他没有真正体验过与一众人坐于堂上授课的氛围,故而每次路过王宫学堂便会停下脚步多看几眼。
听着内里的诵读声从最初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再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不禁忆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才学兼备,见多识广,却向来庄严肃穆,不苟言笑,而他的义父张仪却为人亲和幽默风趣,更易亲近,他从小就疑惑,此二人是如何成为挚友的?
“咚”的一声钟鸣,学堂内传出教书先生的话音:“今日便到这里,散堂。”紧接着是一阵欢呼和骚动。
楚暄回过神,赶在内里学子们涌出门前离去。
学堂内,嬴稷靠窗而坐,正收拾着案上的书简,突然余光瞟见门外的一抹熟悉身影,他手中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惊喜地睁大眼睛向窗外望去,视线追寻对方离去的方向。
见对方走远,他加快速度,胡乱将案几上的书简扔进布袋中,便匆匆向外跑去。
同行而出的嬴荡见他行色匆匆地向门外跑,一脸好奇地拽住他,问道:“稷儿你去哪?快跟我去校场看我摔跤!”
嬴稷挣脱开他的手,转头笑嘻嘻道:“荡哥哥我今日不去了,我要去找一个漂亮哥哥!”说罢便一溜烟跑出门外。
嬴荡十分疑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什么漂亮哥哥?”
楚暄进了藏书阁,径直走向最左侧第二排的书架,将手中的书籍放于架中,复又移至里侧的一排,从中抽了一本记载列国法令异同的羊皮书翻阅了起来。
嬴稷随其后步入了藏书阁,却未瞧见他的身影,他向右侧走去,穿梭在一排排的书架中,正当他快步行过最右侧的一列书架时,袖口勾到了一捆竹简,却未察觉,那捆书简被他的衣袖扯得往前一带,成排的数十捆竹简瞬间被带动横扫到了地面。嬴稷吓得睁大眼睛,一不留神几捆书简砸到了身上,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楚暄刚将手中的书籍放回架上,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他猛地一惊,立刻向那声音处走去。
此刻,书阁最右侧书架旁一片狼藉,楚暄到时只见一个半大的孩童正一脸茫然地跌坐在满地书卷中,那孩童感到动静抬起头,一侧脸被阴影遮挡,楚暄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却瞧见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眸正愣愣地望着自己,其间似有泪光闪烁。
见到此情此景楚暄一时有些愕然,正欲开口,突然瞥见右侧书架上方一捆竹简正摇摇欲坠,他当即一惊喊道:“当心!”
嬴稷一怔,循视线抬头却已太迟,那书简直直向他砸来,他惊恐地睁大双眼,下一秒便觉一阵风拂过,眼前扫过一片淡蓝色的衣袖,在抬起头时则瞧见方才一丈多远的少年已近在眼前,对方一手拿着那掉下的书简低头看着自己,温和一笑:“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边说边向自己伸出手。
嬴稷回过神:“我没、没事,谢谢大哥哥!”他有些忐忑地握住楚暄修长的手,顺着对方轻轻用力一带站起了身。
待他起身,楚暄借着书阁内的青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正是那日在函谷关所见的青衣孩童,见他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皮肤瓷白,眸如墨染,小脸上稚气正浓却已能瞧见面庞的轮廓线条,待得几年后五官长开了定是个俊逸不凡的美少年。
见对方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楚暄微向后退了一步,躬身行了一个皇室大礼:“草民参见稷公子。”
嬴稷一怔,眨了眨眼,回过神赶紧上前扶他:“大哥哥别多礼!你……知道我名字?”稚气的声音中满是惊讶。
楚暄对他微笑颔首,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地面,说道:“公子,我们先将这里收拾一下吧。”
“哦,好。”嬴稷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与楚暄一起蹲下身拾起书简。
楚暄一边收拾,一边问:“稷公子也是来还书的吗?”
嬴稷一顿:“啊?我不、不是。”
楚暄站起身又问,将怀中的两捆书简归位:“那是来找书?需要什么草民可以替您搜寻。”
嬴稷也跟着站起来,说:“没、没有,我就是来随便找点书,看看……”
楚暄想起来时学堂的钟声刚敲响,转眼间嬴稷就出现在书阁,心道:看来这位小公子还挺好学的。
正当他蹲下把地上的一捆书简卷好,起身准备放入层架时,才注意到,这一列的书架放的全是育儿类膳食典籍,顿觉有趣,忍不住笑道,“没想到稷公子对育儿之术也有研究。
“啊?”嬴稷闻言先是一蒙,反应过来后看了眼手中正握着本《哺食经》,愣了一瞬即刻合上,尴尬道:“不是的……”
他慌乱地将书简封好,一边动作一边说:“我、我就是许多年都没来藏书阁了,故而今日想来……瞧一瞧……”说话间想将这书放回架子上,奈何架子过高,嬴稷踮着脚才碰到边沿。
“我来吧。”楚暄担心他一个没站稳,又扑倒在书架上,赶紧接过那书卷替他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