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笑尘呛咳几声,睁开眼,挥开眼前遮挡视线的层层薄雾。
感觉到身下一阵冰凉,他这才发觉自己坐在镜子上,而不是地上。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环顾四周。
那镜女也无愧他称之为镜女,竟真的能将他拉进全是镜子的世界。
左边是镜子,右边是镜子,头顶也是镜子,脚底下还是镜子。因为全是镜子,檀笑尘无法辨认他所处的地方到底有多大,只见他目所能及之处,全是歪歪扭扭的“檀笑尘”,看得本尊檀笑尘一阵眼花头晕。
他甩甩头,任由马尾拍打他的脸,把手拢在嘴边形成一个喇叭状,中气十足喊:“喂!”
“喂!”
“喂——”
“喂……”
“……”
一次次回声,像是镜子里每一个檀笑尘同时发出的声音。
檀笑尘又是一阵耳鸣。
他别无他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走着走着,檀笑尘就越是狐疑:暴怒之下把他抓进来却又不做任何表示,那镜女连个鬼影子都没看着,莫不是逗他玩儿?
走了大概有一刻钟,檀笑尘逐渐安静的耳朵终于迎来一些人声。
“抓住他抓住他!”
“打,打!狠狠地打!”
“……”
檀笑尘心里隐隐泛起不安来,仿若一根刺杵在他心窝上,却只是挠痒痒一样没有扎下去,只是这根刺若是永远存在着,那他的心便一刻不得安宁。
他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这些声音而有所加快,他只是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那个似乎有人的地方。
很快地,他看到了人影。
可他越接近,那些人仍然没有意识到他们身后多了一个人。
檀笑尘又往前走一步,他喊了一声,依旧是阵阵回音,那些人仿佛看不到他一样,他尝试去碰碰最近的那个人,别说那人是否能感应到他,就连檀笑尘的手指就跟吹一阵轻风一般,毫无实体触感。
看来是幻想。
只见那是一群人,穿着粗布麻衣,有胖有瘦有高有矮,却都动手动脚,好似围着个什么东西,一边揍踹,一边从嘴里吐出些污秽之词。
而他们围攻的那个人,被围得密不透风,一点反抗都没有,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好似是个死人。
檀笑尘无法看清那个被揍得忒惨的兄台是谁,只好借助四面八方清晰无比的镜子,才能一睹芳容。
檀笑尘一挑眉,嘴角却是直抽抽。
这位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兄台,依稀能看出是位少年。
而这个少年,正是少年檀笑尘。
而已经当过仙又被贬的檀笑尘倒是奇。
他压根就不记得自己有被揍得这么惨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是十八岁那年衡旸王府被抄,他携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到处东躲西藏的时候。
什么时候被揍?
那可太多了,数不清。
不过这么痛的经历,他理应是印象很深刻的,但他并没有。反而比起这些,他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刚飞升躺床上养伤的日子,那些个苦药,他必定会铭记于心。
那时候小仙檀笑尘也算经历了人生一次大喜大悲。
那让他真的懂得了什么叫做当他身居高位被万人敬仰的时候,人人都捧着供着宠着他,可一旦他跌落尘埃,变成一只人人厌恶唾弃的过街老鼠,那便是个人都能往他头上踩几脚。
他当初的初心为何?
是帮助所有他能帮的人,让他们的脸上也能有一个像他一样的笑容,这已经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想了。
可当他自己沦为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时,他却救不了自己。
但不管怎么样,他自己遭受的苦难皆已过去,何必揪着这些个闹心的事而耿耿于怀?
世间何其美好,总要有人要为这美好而多一分付出,他可不想抛弃自己的初心,这世间还有许多可怜的需要帮助的人,无论怎样,他有能力去帮助别人,为美好而付出。
看着面前这个在布衣脚下的少年,檀笑尘转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此地不宜久留。
檀笑尘快步走着,头也不曾回,只是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脚尖,一会儿往前远望,明明是看着很短的路,却是一走走不到尽头。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像是那根刺终于露出锋芒,想要一针见血。
"尘儿。"
檀笑尘猛地顿足,一直不敢回头的脑袋此刻正僵硬地往回转。
刺,终于狠狠扎进他的心里,钻心的绞痛席卷全身,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想淹没他的胸腔,鼻尖似乎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可转眼间,只是模糊一瞬。
“尘儿,你瘦了。”
她依然温柔出声,依然穿着她喜爱的浅青色衣裙,依然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儿子,仿佛此刻他们不在这诡异的镜子里,而是在那个春风和煦,母子携手待夫/父归的衡旸王府里。
檀笑尘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他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只能感受到这阴阳重逢带给他的震骇之中。
他突然听到一句迟疑的声音:“阿…娘?”
秦烟兰柔柔地应了声,道:“尘儿,站那么远干嘛,过来,让阿娘好好看看你好不好?”
檀笑尘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想把自己的心肺都咳出来,把那根刺咳出来。
秦烟兰担忧地朝他走过来:“尘儿,你这是生病了?让阿娘好好看看。”
檀笑尘下意识地往后退,突然意识到此举不妥,不由地又硬在原地不敢动弹,迟迟才动嘴唇。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阿娘,我想吃芙蓉糕。”
秦烟兰一愣,随即笑道:“好,阿娘给你做。走,我们一起回家。”
檀笑尘好不容易才扯出一个笑来,嘴里的“好”字马上就要吐出来,可骤然间,他的肩膀猛地被一个人抓住,将他定在原地。
檀笑尘想躲,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只得再转头。
他蓦地睁大眼睛,瞳孔却陡然一缩:“阿爹?!”
听他唤自己,檀寞面无表情松开他,淡淡道:“以后别把肩膀露给别人不躲开。”
檀笑尘看着自己的父亲,再看另一边含笑的母亲,心里的刺越扎越深,血很快涌满整个胸腔,压得他喘不过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只有痛。
可还来不及他喊痛,他面对檀寞,没有过多的喜悦,更多的,是恐惧。
因为他看到,檀寞的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一道口子,热血喷洒而出,喷了檀笑尘一脸。
檀笑尘惊惧地去捂檀寞的脖子,妄图这样就能将这些血推回脖子里。
“爹,怎么回事,你在流血啊爹,爹……”他哽咽着。
他害怕,恐慌,他不想失去他们。
檀寞还是一脸淡漠,仿佛这血不是从他脖子下流出的一样。
檀笑尘不停地按住他脖子,不停地给他擦血,可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就在他以为檀寞即将倒下之际,他突然听到:“你也知道这是血啊。”
檀笑尘停住动作。
刹那间,他的双肩被人紧紧抓住,顶着一张满是血的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表情逐渐扭曲的檀寞。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来救我?”他沉闷地问。
檀笑尘挣扎着摇头。
“你既然知道我是冤枉的,为什么不给我报仇?!”他逐渐狰狞,逐渐失控。
“没有,我没有……”
檀寞用力摇晃他,再狠狠一推,将檀笑尘推倒在地。
他自己也蹲下,揪着儿子的衣领,一遍一遍问:“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不来报仇?为什么要躲十七年?!”
“我没有!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