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什么,你不是什么?!”
这个声音不是檀寞发出来的。
檀笑尘抬眼去看,模糊的眼中,又出现一个熟悉的影子。
是季锦林。
这个男人一身破烂铠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脖子间有着与檀寞一样的刀痕。
他也蹲下,只平静地盯着檀笑尘:“小世子,我为你而死。”
檀笑尘内心的墙渐渐崩溃,墙后的鲜血就如洪水,爆发的一发不可收拾,他只有往后退,再退一点,重新为自己搭建坚实的厚墙,却始终被人拉了回来,再次崩塌。
“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去帮雁儿,为什么要她受苦?我为了你而死,为什么……唉……”
“我檀寞没有你这个儿子。”
“……”
檀笑尘颤抖着身子,也颤抖着声音,张开嘴时,只觉苦涩侵入:“对不起……对不起……”
“尘儿。”
檀笑尘猛然睁眼,却看到秦烟兰转身的背影,他抖着嘴唇,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不、不,阿娘,你别走,你别走好不好,阿娘!”
可他再怎么喊,秦烟兰始终听不到,始终背对着他,就如同那年的雨夜,她仍旧背对着他,不曾回头。
渐而远去。
“阿娘!”
“阿娘——”
“阿娘……”
伴随着回声,耳边更是有索命的声音。
“小世子,你不该!”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檀笑尘抱住头,完全躺在镜子上,蜷缩着身子,感受镜子的冰凉,不看一眼周围镜子里脆弱的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但我求你们,别走好不好?”
他的话,没人在听,可他一直在重复。
“别走好不好?我给你们报仇,我给你们道歉,你们要怎样对我都可以,但是别走,对不起……”
他看到,当年城墙上,斩首示众的人头;他看到,那年断头台上,一腔热血洒在那群冷情的人身上;他亦看到,当年的自己,无能为力。
“啊!爹,娘,季叔叔,别走……”
心里的那根刺,毫不留情地刺入他五脏六腑,心里的沉痛哀苦,全都化为痛哭哀嚎。所有的不安,在此刻,都化作耳边的责问。
……
“君公子?君公子?你醒了吗?”
檀笑尘睁开眼,眼前花团锦簇,迷眩至极,再看清时,是林卿言的一张人脸。
他霎时坐起身,扭头到处望。
周围已没有令人眩晕的镜子,也没有了那些人。他正躺在一颗高大的垂柳旁,再旁边是昏迷的何思静,另一旁是皱眉沉睡的祁谨。
他的面前,是一面映着斜月的湖。
他惊愕道:“我怎么在这?”
“因为镜子。”
远远的声音传来,檀笑尘循声望去。
于子晖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檀笑尘重复道:“镜子……”
林卿言为他做了解释:“我们住的客栈每间客房应该都会有一面镜子。到了晚上镜子会来迷惑客人,诱导客人进入镜子里面。进去之后,我们会看到我们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如果从镜子出来后,我们会自动被送到镜湖里。”
于子晖在远处悠悠道:“心魔越大,越容易被吃哦。”
檀笑尘垂下眼帘,低眉沉思。
所谓镜,照影也,亦能窥心。
镜子能原原本本将一个人的模样照出来,那便不止是个模样壳子,说不定还有这个人的内心。
他当初去应祈愿时,好像遇到过这种类似的邪祟。
可当时他是仙,灵力充沛,那邪祟力量又太过低微,根本伤不了他,届时他并没有去注意,反倒在这里着了道。
这类邪祟擅长窥见人的内心与精神,再幻化出一场镜像真实地出现在那个人的眼前。
而这些幻想往往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而是那个人心里最惧怕的东西,一旦看到这个令自己恐惧不已的东西,便会心神大乱。
这一乱,便给邪祟可趁之机。邪祟借这个时候,最能轻易吸食到人的精气或是血肉,即使那个人再如何身强体壮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越得这类邪祟喜爱,只要有惧怕的东西,就会受制于邪。心魔越大,越容易被啃食殆尽。
想到当时自己还看到了被揍的幻想,心中不免失笑。
这镜子,也有照错的时候。
于子晖许是闲得很,还在叨叨:“我说君公子,你们三个人,就你叫的最厉害,你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会有这么大反应?我跟你说,年轻人不要有这么大的压力,多不好,扰民了怎么办?”
檀笑尘:“不过是有几只鬼拼死追我,吓破胆罢了。”
于子晖:“难怪。如此你比我那两个徒弟醒得快,也是情理之中。等卿言把你们捞出来,一个个不省人事,不过这没过一会儿你就能从梦魇里醒过来也算心智了得。”
檀笑尘:“卿言把我们捞出来?”
于子晖耸肩:“对啊。你们几个留在客栈,都进到镜子里去了。卿言没中招,在镜子里到处找你们呢,幸亏我和子诺回来得及时,把你们救出来了。”
檀笑尘不由得感激加赞赏地看向林卿言:“不错嘛,卿言心性很厉害嘛。”
林卿言羞涩地挠挠头:“其实是我没什么害怕的东西。”
于子晖走一边去捡石头:“不瞒你说,卿言家境富裕,从小衣食无忧,还立志修仙救世,自愿来九嶷,他爹娘也是一对奇人,竟然就由着他去了,当然没什么心魔,不像我那另外两个徒弟,造化弄人哟。”
檀笑尘去看每日比他还开心的何思静,这个稚气的少年正紧紧皱着眉,嘴里还在呢喃些什么,额头冷汗直冒,不知他梦见了什么。
祁谨的情况与他差不多,只是不呢喃而已。
于子晖一屁股坐在地上,毫无一点修道者的模样,还背对着他们所有人,一通感天叹地:“十几年前我捡到他们两个时,一个被打得半死不活,一个病得奄奄一息,都不是什么好遭遇啊。如今这心智还未成熟,看到那些,也是苦了他们。”
檀笑尘看了看他们,林卿言正给他们擦着汗,不由得垂下眼沉吟。
于子晖看不到他们,因此自己还在那丢石头,十分气恼地道:“这臭子诺,给的什么破符,这么难研究,耗死他算了!”
檀笑尘一顿,问:“对啊,道长哪去了?”
于子晖:“他啊,发现你们被困了很生气,于是自己进到镜子里打算一锅端了它们,给了我一张阵符让我摆阵,和他来个里应外合。”
檀笑尘:“既然镜子直接连接到镜湖,那你们在镜湖有没有发现什么?”
于子晖:“什么也没有。另外说一句,这镜子是直接把你们丢进水里的,我和子诺刚好从水下游上来,阴差阳错把你们救上来了。”
檀笑尘一愣:“水里……”他摊开袖子,发现自己身上并未湿。
林卿言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出声道:“师父和师叔帮我们烘干了。”
檀笑尘点点头,似乎想到什么,没再说话,而是继续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于子晖大笑:“哈哈哈,弄出来了!小小符阵,难不倒我!”
檀笑尘:“……”
“于兄,你不擅符纸列阵?”
于子晖终于肯站起来,拔出他腰间悬着的剑,那剑在冷白的月光下,却发出了淡淡的暖光,只一挥,就似能驱散周围的寒冷,他执剑,道:“那些只通皮毛,给你看看我真正擅长的到底是什么。”
说罢,他抛起一张符纸,用剑一刺,甩出一个漂亮的剑花,紧随而至的,是他脚下用石头摆出的繁阵,在脚下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旋即剑身一转,于子晖手腕巧妙地旋转,灵剑熠熠生辉。
他持剑往空中一划,随即剑尖的符纸燃烧殆尽,只余热灰:“破!”
音落,檀笑尘似乎看见面前的空间陡然扭曲,还不断闪现一种类似琉璃片子的碎片,须臾,空间像被人划开一道口子,迅速崩裂,无数镜片被打碎,耳边碎裂声不断,在光照下,这碎片就如同夜天的繁星,散发着惊人的光芒。
于子晖:“卿言!”
林卿言得令,也抽出自己的剑,冲在檀笑尘几人前头,灵光乍起,竟是结成一个结界,保护着他们。
碎片以迅雷之势刺落在他们身上,只因为有结界挡着,那些碎片只是徒劳地落地,消失不见。
就连平静得像面镜子的镜湖,也因碎片,惊起一片涟漪。
檀笑尘抬眼略过这些无数繁星碎片,穿过这些,看到了那个人,着一袭白衣,手捏黄符,周身无不是那蓝白色的灵光包裹,自空中落下,站在符阵中央,亦是透过晃眼的碎片,只一眼,就寻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