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霜宫宝光殿内,三生天子于宝座之上正襟危坐,垂首望着俯首帖耳的大小臣工。
文武百官齐齐跪于阶下,如同九个月前的禅位大典时一样次第排好,向宝座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但三生天子依旧察觉出了异样,昔年那些尤为熟稔的面孔几乎已算是荡然无存了。
群臣由参知政事乔洪吉领班——这位一心读书著述的老学究终归逃过了一劫,成为了三生天子一朝硕果仅存的宰相。
高骥、苏寺生、莫元舒三人位列其后,因为紧要关头的倒戈一击,使得他们霎时炙手可热,成为了太上皇复位后所尤为倚重的股肱之臣。
余下的王公大臣个个低眉顺眼,其实背地里都在打量宝座上宛似佛陀一般慈悲宽仁的帝王,一种离奇的默契浮上心头。他们不需交头接耳,不需窃窃私语,只需要彼此对视一眼,便能洞察对方的真切想法——终归是这样儿的才该当天子,先前那个病秧子怎么能算得上“君临天下”?
“都平身吧。”
“谢皇上恩典!”群臣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这才谢恩起身。
三生天子皱起眉头,先是长叹了一声,继而自袖内摸出一方明黄手绢,默默地擦起了眼泪。
见状,群臣再度俯身拜倒,也陪着哀哀地哭了起来。
哭声有大有小,有人抽噎啜泣,有人大放悲声。
君臣对泣了许久,三生天子终于收了手绢,神情哀痛地对群臣说:“朕本欲退闲,孰料皇帝病笃,留下江山社稷无人料理。因东宫旧臣屡番劝谏,朕惟恐有负于列祖列宗,不得不再度受命,复位训政。此非朕本意,实乃形势所迫而不得不为,卿等知否?”
众人齐齐山呼道:“万岁!”
“太上皇,老臣请见!”
一道尤为突兀的人声破空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柴望祯自小门缓缓步入了大殿。
三生天子叹息道:“是柴卿来了。自朕内禅,国事日艰。幸有柴卿尽心辅弼,居中筹度。独撑乱局,中流砥柱——果真未曾辜负朕望。”
“太上皇谬赞,老臣愧不敢当。”柴望祯俯身叩首。
群臣面面相觑。
任谁都知道三生天子业已复位,柴望祯竟仍口称“太上皇”,莫非他胆敢不认?
乔洪吉惧怕三生天子动怒,当下代为解惑:“柴师傅有所不知——皇上宾天,太上皇如今已然复位训政了。从此太上皇仍为皇上……”
“那大行皇帝呢?”柴望祯惨笑道,“又该如何称呼大行皇帝?”
高骥笑道:“柴师傅,方才高某已奏请皇上——降大行皇帝为太子,皇上钦赐谥曰元怀,不建陵寝,特许陪葬安陵;皇太弟降封皇子,长公主降封公主,皆在慕霜宫内居住。此外,废除‘明泰’年号,‘明泰元年’仍以皇上临朝时所用的年号纪年。”
柴望祯又一叩首,朗声奏陈道:“大行皇帝蒙太上皇授受大位,未曾施一钱于寺僧,未曾排一戏以自娱。诏减两膳,日不暇给。焚膏继晷,夙夜不懈,惟恐有负于太上皇重托,此为天下臣民所共见。既然太上皇断定大行皇帝嗣位以来的种种举措百无一是,有负成宪初心……老臣难辞其咎,诚请太上皇降罪诛戮。纵不恩准,则老臣亦必自决生死,以不负大行皇帝于九泉之下。”
苏寺生当即奏道:“皇上,元怀太子骤然薨殁,柴师傅情深恻怛,一时失言也是有的——还望皇上开恩,不予加责。”
“不用你惺惺作态!”柴望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因年事已高而倍显佝偻的身躯竟在跪着的群臣之中显得万分醒目,他厉声出言,“太祖皇帝英灵在上,看看这宝光殿内吧——君非明君,臣非良臣!”
“大胆!”高骥一声大喝。
“柴师傅,朕念你与太子师徒情深,暂且赦你不问。但你一再妄言诋毁朕、诋毁诸位忠臣……”
“‘忠臣’?谁是‘忠臣’?”柴望祯潸然泪下,公然打断了三生天子的话语,动容地抬手一指高骥,“太上皇,高骥是忠臣么?还有苏寺生、莫元舒……他们人人都蒙受了大行皇帝的恩德,却泯灭良知,一同背弃了大行皇帝的信重!这等奸佞……如何会是忠臣!”
三生天子默然不语。
“高骥,若无大行皇帝册封你为户部尚书,你至今只是个被革除爵位的闲官;苏寺生,若无大行皇帝将你召入东宫为佐,你至今还得在乡下躬耕自养;莫元舒,若无大行皇帝礼聘你为司经大夫,你又如何能得到今日的荣华富贵?”
三生天子淡然出言:“柴望祯,朕对你的忍让始终有限。朕是元怀太子的生父,以父评子,有何不可?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朕与诸位忠臣?”
“太上皇是大行皇帝的生父……这不假。”柴望祯再度俯身拜倒,垂泪恳言道,“可老臣是大行皇帝的师傅。”
大殿内静寂无声。
“‘柴氏望祯,忠贞有容。堪为詹事,训导储君。尽心辅弼,终日不懈。’太上皇还记得这几句话么?这是您任命老臣为太子詹事时御制的诏书。老臣接诏,立誓此生为大行皇帝尽心竭力。时至今日,老臣扪心自问,敢于承认自己绝没有违背诺言。”
“老臣陪了大行皇帝将近二十年。二十年间,您的所作所为……老臣都看在眼里。死到临头,老臣斗胆说一句——老臣对大行皇帝甚至要比您这位生父对他还要上心!太上皇,您不但为君一无是处,为父亦然!”
三生天子不作回应,只是轻柔地捻动着那串陪伴了他多年的佛珠。
“太上皇,请您问一问您口中的‘忠臣’们,他们有谁不是窃怀贰心?”柴望祯含泪站起身,指着紫袍加身的高骥,“他,贪图世职荣赏,一心想要恢复祖上的爵位。”
“苏寺生,首鼠两端,不肯为大行皇帝竭智尽忠。”
“还有莫元舒。”柴望祯冷笑了几声,“他连自家的血海深仇都忘了,却惟独记得那个崔文纯。”
“有这么一班‘忠臣’在朝,老臣真心实意地给太上皇道贺。况且太上皇也并非明君,傅孝美所作檄文……桩桩件件,哪一条冤枉了您?有您临朝,天下同悲。太上皇,您将‘勤’‘俭’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枉为太祖子孙,本朝二百余年的基业迟早有断绝的那一日!”
“是么?”三生天子明显并未动怒,甚至饶有兴致地说,“但你定然看不见了——传朕口谕,柴望祯狂悖犯上,语尤不敬。且将他送回桑梓安置,交当地刺史严加看管。”
话音刚落,两名小宦官便匆匆上前,准备将柴望祯请出去。
柴望祯却挣扎着跪倒在地,哽咽着禀奏道:“太上皇!太祖皇帝历经九死一生创下的江山社稷……不是让您如此糟蹋的!当年太祖亲冒矢石,挣下这份儿家业,其间千般不易、万般艰辛……流了多少血泪?您既嗣位为君,又岂能不念着太祖开国时的艰难困苦?太上皇……太上皇!”
三生天子摆了摆手,示意内侍们退开,又对柴望祯说:“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吧。”
柴望祯垂泪道:“太上皇,敢问您的师傅……袁文正公临终前对您说过什么?难道您当真忘却了么?”
闻言,三生天子再也无法安坐,立时沉声下令:“来人!将柴望祯搀出去!搀出去!”
柴望祯离去不久,虎啸林引着大内宦官们躬身趋入,快步来到御座两侧拱手侍立。
三生天子环视群臣,沉痛不已地说:“朕原本倦勤,方以江山大业付诸元怀太子。孰料太子暗弱无能,专以翁策之、丘浮沉等三五恣睢之臣妄论国政,社稷为之一挫,基扃为之一衰。此非朕所愿亲见,亦非列祖列宗所愿遥见于九泉。”
在群臣尤为殷切的企盼之中,三生天子含笑开口:“不除奸臣,何以平服人心?不去苛政,何以扫除天下?故正本清源于是日,补偏救弊于今朝——一众勋贵名门,坐罪革去世职者,仍复旧爵;受窜于地方者,召还京华;而身死族灭、恶名加身者,一概平反昭雪,依礼改葬,开复一切处分。”
听闻此言,阶下文武百官大觉动容,不由情真意切地俯身叩首,朗声大呼:“皇上圣明!”
顿了顿,三生天子又叹道:“都是元怀太子的过错,卿等受苦了。”
群臣登时便有因感慕天恩而动容垂泪的,这世道终归是转回去了。
逝者哀荣,大体载录如下:
端欣,追赠太师、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浔阳郡王,赐谥文忠,许葬安陵;
冷濂生,追赠太保、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扶风郡王,赐谥文惠。因尸骨无存,许葬衣冠于安陵,许于安陵招魂设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