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风宫,月城春。
三生天子披散着头发,身着一件樱桃红九龙袍,正垂首抚琴。窗外春雨潇潇,斋内琴音阵阵。伴随着一曲《归去来辞》,三生天子对音弹唱,以陶渊明之《归去来兮辞》一字一音,忘我而歌。
虎啸林从旁静听。
唱至“稚子候门”一句,三生天子心弦稍乱。心弦一乱,琴弦亦乱,宋琴“太平声”就此弦断琴毁,曲韵遂绝。
“主子!”虎啸林一惊,赶忙上前,急切地为三生天子包扎受伤的手指。
“我的儿子就快没了。”三生天子一甩长袖,震开了虎啸林的服侍,继而猛然将“太平声”踹翻在地,“这青康琴……从此不弹也罢。”
虎啸林刚准备宽解几句,一抬头却见三生天子淌了泪,霎时大觉震骇,跪倒劝慰道:“太上皇,皇上的身子一向不好,您是知道的。况且……况且您毕竟是要复位的。”
三生天子默然垂泪。
“主子,老奴知道您心里难过,可……可……”虎啸林也泪如雨下,一咬牙,以君臣二人几十年前的称呼恳言道,“殿下,寿数皆由天定,绝非人力所能挽回。皇上虽然不在了,但奴婢决心侍奉您一辈子……终生不改。”
“我二十六岁丧母,二十八岁丧父,三十二岁丧妻,南巡丧弟,如今丧子。”三生天子抬手一戳虎啸林的肩膀,难掩悲戚地说,“到头来……就剩你这只老狐狸陪着我了。”
见虎啸林又哭又笑地俯身磕头,三生天子便也笑了:“瞧你这蠢模样,越来越不机灵了。我这是练一练——自从慈仁皇后崩逝,我已许久没有真心实意地哭一场了,待会儿不能露怯。”
“殿下说的是。”虎啸林乖巧地应了,继而缓缓起身,亲自为三生天子束了发。
二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穿衣镜前,三生天子一面往镜里瞧,一面问:“怎么样,见老么?”
“真龙天子没有老的时候。”
“胡说。”三生天子笑着一拍他的手,揶揄道,“谁还不会老了?你看看你自己,哪儿还是当年那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
“是,奴婢老了。”虎啸林点了点头,低声道,“主子,大臣们都在外面儿候着呢,慕霜宫的小宦官也捧着传国玉玺来了。您是在这边儿听政,还是回慕霜宫宝光殿去?”
“你的人不是已经围了慕霜宫么?回去吧。”
顿了顿,三生天子又说:“对了,把莫元舒和那个小宦官叫进来,我有话吩咐。”
不过多时,宗承受通红着眼眶,随虎啸林至为恭谨地步入了月城春。彼时三生天子端着菊纹盖碗儿,正与莫元舒谈笑风生。
见宗承受来了,二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三生天子因问:“你就是宗承受?”
“正是奴婢。”宗承受乖乖地跪倒在地,向三生天子行礼。
“如矜,你曾经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儿,应当没少与他打交道。”三生天子低头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不用看顾我,自行叙叙旧吧。”
二人相对无言。
三生天子笑了笑,又问:“皇帝知道你来送玉玺么?”
“知道。”宗承受坦然叩首,“殿下想让奴婢活着,因此才有此一令。可奴婢不愿苟活于世,故而如实向太上皇禀报,请太上皇收下玉玺,赐奴婢一死。”
“你想死?”三生天子哑然失笑,“这倒奇了。好吧,念在你献玺有功,我便准了你的请求,允许你自决生死。如矜,你陪一陪他,到时回来复命。”
宗承受朗声谢恩,与莫元舒一同出了月城春。
“紫微郎,你卖主求荣,是个可耻的小人。”宗承受一面冒雨缓行,一面含笑置评,“殿下待你不薄,你却勾结淇风宫坏他的方略……忘恩负义,全无良知,迟早会有报应。”
莫元舒举着伞一声不吭。
宗承受来到淇风宫东南角的一口水井旁,先给水井跪下磕了三个头,而后低声道:“其实……我也对不住殿下。殿下不让我死,我却执意抗命,只因我实在放不下他。紫微郎,我死之后,请你帮我个忙……”
他自袖中摸出了一个“卍”字纹锦囊,万般不舍地递给了莫元舒:“这里面是我的一缕头发,请您替我把它搁在殿下的棺椁里吧。”
莫元舒接过锦囊,霎时明悟:“难道你……你……”
“是。”宗承受抬手拭泪,“我这辈子犯了许多错误,蒙殿下宽容相待,得以苟活至今。现在殿下大渐弥留,我也就没什么活着的意义了。紫微郎,我要先去泉下替他闯一闯,以免他将来走得艰难。”
莫元舒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宗公公,我答应你。”
宗承受站起身,向莫元舒浅笑着一作揖,迈步来到了井旁。井内一片漆黑,时疏时密的雨滴绵绵不断地落入其间,旋即被深渊彻底吞噬。他取下了头上的幞头,随后打散了发髻。他将蝴蝶簪当先掷入井中,继而把披散下来的长发往面前胡乱一遮,最终彻底散去了一切迟疑。
一阵风裹挟着雨珠扑面而来,迷了莫元舒的眼睛。等他狼狈地拂去雨水,面前却再也没有了那道身影。
剧烈的挣扎惹出了不小的声响——自井内遥遥传来,却好似源自于另一个世界。
莫元舒没有上前,只是在原地静静倾听。
挣扎声起初尤为巨大,落水者胡乱扑腾,试图抓住任何一个求生的机遇;可随着翻滚的水流大加施法,挣扎声愈发微弱,仿佛是落水者自己没有了对存身保命的渴求。
最终阒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