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骥穿戴整齐,步伐稳重、神态恭谨地行于廊下。苏寺生与莫元舒各自官服在身,二人并肩随着高骥步入了月城春。
三臣先在帘儿外跪下磕了个头,继而趋至炕前,再度叩头行礼。
莫元舒偷眼望去,但见三生天子头戴东坡巾,着一件淡松烟的九龙袍,面色红润,所蓄浓髯又黑又亮,正神采奕奕地盘腿坐于通炕之上。
“你们都是皇帝的臣子,怎么到淇风宫来了?”三生天子自虎啸林手中接过棱玉盖碗儿,笑着发问,“莫不是皇帝那儿克扣了你们的俸禄钱粮,你们来找我讨公道来了?”
高骥朗声道:“臣等诚请太上皇以祖宗社稷为念,将来再行垂训,使海内万民重沐春风,则为臣等大幸、天下大幸!”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不得体——即便三生天子修养极好,此番也不得不笑容一敛,连带着多了几分肃杀之意:“我已退闲九月有余,家国重任自有皇帝裁夺,何必让我‘垂训’?”
其实话一出口,高骥就后悔了。如今听了这等回应,他只好将错就错,硬着头皮说:“太上皇有所不知,皇上……皇上身染微恙,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柴望祯奉诏顾命,但御史中丞翁策之搬弄是非,几度擅权乱政,若无臣等一力谏阻,恐怕……”
高骥识趣地没有抨击柴望祯。
因为他知晓太上皇自内禅后颇为敬重柴师傅的为人,而一贯深厌翁策之力行苛政之举——如此避实击虚,定能收获奇效。
“‘奉诏顾命’?皇帝让柴望祯辅弼谁?”
“回太上皇的话,经翁策之奏请,皇上已决意传位于德太妃所生皇子,由柴望祯、翁策之同为辅政大臣。臣等竭力谏阻,奈何翁策之怂恿着皇上一意孤行,竟另请淑太妃垂帘听政,臣等无能为力。”
有了方才的失言,高骥这回十分谨慎小心——此番委婉陈奏面面俱到,既将翁策之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可悲境地,又在无形中悄然塑造了自己、苏寺生、莫元舒三人的忠臣形象。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收获颇丰。
高骥暗自琢磨着自己的进言,他知道后宫干政是太上皇的逆鳞,太上皇绝不会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三生天子面上虽仍维持着一抹笑容,可笑意又淡去了几分:“我已许久不问国政,亦不知皇帝究竟用了多少新贵。翁策之倒是个十足的孤臣,可惜不算尽忠,到底是无用之人。”
三臣俯身碰了个头,齐齐道:“万岁!”
三生天子默然片刻,温言谓苏寺生道:“妙禅,你是个善人。自你去国离京,朝中大臣无一人可与你相提并论。每每念及你不在京华,我便翻一翻你当年亲手誊抄的《四十二章经》。多年来,你于桑梓自在逍遥,却从来不肯给我写一封信,难道还在怨我么?”
闻言,苏寺生原先对君父存有的些许愤懑霎时无影无踪。知遇之恩重上心头,他含泪向三生天子叩首道:“臣在野多年,亦无一日不心忧京华。既蒙太上皇信重,臣愿以余生报效君恩!”
三生天子摸出明黄手绢拭了拭泪,目光转而移向高骥:“高卿,你们高家的‘世袭一等肃国公’被下诏革除……是文宗皇帝一时不明,听信了奸臣的鼓动。你是忠良,我也并非文宗,将来必定要给你恢复世职,让你们高家世袭罔替,爵位与国同休。”
“太上皇……”
高骥极为动容地拜服叩首,乃至于连连以额触地,嚎啕大哭。哭声中满是喜悦与委屈——自文宗迄今,渤海高氏一门断绝了一百八十余年的“铁饭碗”就此重回手中,怎能不喜悦?再念及一心一意盼着恢复世职的祖父、父亲都已魂赴黄泉,自己却不知向谁分享这等天大的喜讯,高骥又怎能不委屈?
因而如此大哭也是不足为奇的了。
莫元舒跪在一旁,知道第三个就是自己了。
三生天子饶有兴致地听了一阵高骥的哭声,继而悲悯地望向莫元舒,抬手招呼道:“如矜,来,跪近些。”
莫元舒膝行上前,于炕边俯身叩了个头。
三生天子倍显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后颈,笑吟吟地问:“听越金班说,你之前让他唱了一段儿‘宝玉夜探’?”
“是。”
“对了,你是广陵人。”三生天子一指虎啸林,虎啸林立时为莫元舒端来了一盏荷叶盖碗儿——又听三生天子说,“如矜,这个是从你们广陵快马进贡来的‘绿杨春’,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儿?”
莫元舒谢了恩,低头一看,汤色透亮;浅浅一抿,味道鲜醇,不由赞道:“回太上皇的话,的确是茶中名品。”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浓茶?”
“越浓越好。”
三生天子微微颔首:“这倒与朴怀颇为相似。只可惜他叔父犯下不赦大罪,我也是不好特加宽宥的了。既然他远在爱州,便让他留在那儿偿还他叔父的罪孽吧。”
莫元舒心弦大乱,赶忙连连叩首。
他必须向仇人急行大礼,以此才能换回他的爱人。
三生天子笑着捋髯:“你不愿意?也罢,把他迎回来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这是你的主意,我仅仅是‘依卿所奏’而已。”
“是臣的主意,谢太上皇隆恩。”
看着莫元舒俯首帖耳的模样,三生天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终是叹道:“多赖三位卿家极尽忠悃。倘若满朝文武皆似你等一般赤心事上,何愁不能旋乾转坤?皇帝天寿不永,却有奸臣欲借顾命之名而行专权之实。太祖皇帝历经万死一生所开创的基业断然不能葬送于这般小人之手,看来我必须复位训政。”
“万岁!”三臣齐齐俯首山呼。
既得了三生天子的首肯,三人就此放下心来,日夜哨探着慕霜宫的讯息。
……
明泰元年三月十四日,京华大雨。
皇帝不顾左右谏阻,执意扶病出了静耽斋,于廊下听雨。
四周雨幕轻遮,天云一色,皆呈阴晦幽暗之感,人寰热意初露端倪。皇帝未戴冠冕、未束发髻,强撑着愈发昏沉的神志伸出手,尝试去碰触檐下垂洒不绝的雨珠。
宗承受手里端有一碗小米粥,此时正一刻不停地搅拌降温;柴望祯与翁策之陪侍一旁,彼此俱是忧心忡忡。
一名宫女盛了刚刚熬好的汤药行至榻旁,皇帝试探着嗅了嗅碗里黑乎乎的汤药,心中登时抗拒起来。正欲出言拒绝,天公倏尔掷出一道霹雳,震耳欲聋的雷音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