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被唬得方寸大乱,不慎将整碗汤药洒在了皇帝身上。
近乎沸水一般地触感让皇帝顿觉剧痛,霎时呻吟出声。宗承受抢上前查察情状,见滚烫的汤药大半都泼在了皇帝颈前,当下呼唤内侍近前惩处,又令人去传太医。
小宫女哭泣着跪下,连连叩首求饶。
皇帝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闻声而来的内侍退下,温言谓那宫娥道:“好了,别哭了。”
“殿下,您……”宗承受赶忙凑上前,冒着“大不敬”的罪名旁若无人地牵过了皇帝的手。
“我一向宽厚待下,你反倒……”皇帝不悦地戳了戳宗承受的额头,本欲继续申饬几句,却实在受不住颅内的刺疼,一时无言。
宗承受尤为乖顺地让他戳,不躲也不避。
见小宫女实在怕极了,柴望祯从旁宽解道:“不必忧惧。皇上不会与你计较的,去吧。”
小宫女这才如蒙大赦地抹泪而去。
候了半晌,宗承受奉上小米粥——皇帝刚刚捧起碗,心口突如其来的痛楚便让他失手将瓷碗扣在了地上。宗承受赶忙拜倒磕头,继而移步一旁,新倒了一杯蜂蜜水。
皇帝勉强饮下,低低地说:“完了。”
完了?
什么完了?
蜂蜜水完了?圣躬完了?还是江山完了?
柴望祯与翁策之相视一叹。
雨势未歇,雾霭犹浓。些许绮念萦绕心头,终趋失散。皇帝万般不舍地摸了摸宗承受的脸颊,终于下令回静耽斋内去。
内侍们搀扶着他往通炕上半倚着坐了,柴望祯、翁策之随后也踱了进来,于炕前依礼跪好。
“殿下,文续福正在外面儿候着,让他进来给您请个脉吧。”
听闻宗承受之言,皇帝费力地摇了摇头,两行清泪缓缓流了下来,却不知是为谁而流。
耽搁了片刻,他自宗承受的臂弯中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强撑着问:“柴师傅,各地的往年欠赋……究竟蠲免了没有?”
“回皇上的话,已然尽数蠲免。”
“嗯!很好!”皇帝疲惫枯败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虽说只做了九个月的天子,终归是为老百姓办了些实事儿。到头来……并未辜负太上皇的重托。好,很好了。”
柴望祯与翁策之并肩跪于炕前,彼此垂泪无言。
“我四岁启蒙读书,六岁入主东宫,十岁慈母谢世,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子。”皇帝倍觉吃力地喘息着,痛苦又无奈,“原以为受禅登基后可大有一番作为,如今却也是奢望了。九个月以来,我对朝臣施以严刑峻法,背上了无穷无尽的骂名,所作所为……诚非图谋一己私欲,天下人究竟能否体察我的苦心?”
见翁策之含着泪不断叩首,柴望祯只得独自拱手道:“皇上勤政爱民,重开中兴,不负祖宗,此为世所共见。”
皇帝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一面揉着胸口,一面虚弱无力地说:“太祖皇帝原为渔夫,三十岁掌兵,历十四年取有天下。复又面南四十六年,寿至九十而崩,为本朝享位、享寿最长之君;我则享位最短,凡事有心无力,有愧于祖宗期许。”
他说着,想起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太弟,深知幼主执国绝非社稷之福,偏偏自己已百病缠身,再也无法迁延时日,当即泪如雨下;又念及三生天子在位时随心所欲,禅位后自在逍遥,将这堪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江山向下一抛,不由更觉委屈。
听得炕前几人微微发出些许哭声,皇帝一时悲叹道:“以往我读诗时,见李义山‘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之言,深以为然。今日切实躬行,方知入奢靡极易,守勤俭极难。”
顿了顿,他十分费力地继续说:“我死之后,大政不容改易。一众发往地方安置的勋贵望族……不准赦免。他们背弃了自己建功立业的祖宗,已是朝廷败类、江山蛀虫,贪图享乐,一事无成——对于这等窃食官俸的禄蠹国贼,仍应予以重击,否则必然卷土重来。”
“臣等遵旨,大政不容改易。”
皇帝自思在位一年,到底是死死攥住了“勤”“俭”二字,终归有所安慰。
过了片刻,他忽而念及一事,仍强打着极度疲累的精神叮嘱道:“前几日有从剑南来京华告御状的,我没命见他了,你们到时候过问过问。不是天大的冤屈,谁愿意千里迢迢地远道而来?总不能寒了人家的心。以后上京告状的百姓……你们一概遣专员亲予过问。等太弟启蒙了,让他也学着,往后历代天子都必须知晓何为‘民生多艰’。”
“臣等遵旨,亲予过问。”
喘息良久,皇帝突然很有了些神采。
他竟由宗承受扶着颤颤巍巍地下了炕,步履蹒跚地绕着桌案走了几圈儿。柴望祯与翁策之被唬得目瞪口呆,心知或许是回光返照了。
琢磨了一阵儿,皇帝命人抬来了一口小木箱,继而让宗承受自箱内取出了几样儿东西——有蓝宝石蝴蝶簪、翡翠耳坠、碧玉石榴佩、赤金连理枝扳指盒、海水纹白金镯等,俱是御用随身之物,极其名贵罕有。
皇帝只站了片刻,便又觉倦怠,被宗承受搀着回了炕上。他睁着百无一用的眼睛,对屋内几名常在身边伺候的小内侍有气无力地说:“我死了,你们往后自然不如现□□面。把那些物件儿分了吧,拿出宫去变卖了,保你们将来能吃上饱饭。”
内侍们含泪上前。
“蝴蝶簪……原是我预备着给太子妃的。看来也没这机会了,赏你了。”皇帝伸出手摸了摸正在一旁拭泪的宗承受,不由笑道,“其余的东西……你就别拿了。我可把最贵重的物件儿赏给你了,去吧,拿去吧。”
宗承受哭泣着接过蓝宝石蝴蝶簪,心头霎时一阵滚热。
他明白,“拿去”的真正意思其实是“送去”。想通此理,他啜泣着俯身拜倒,狠狠地将脑袋往地上一磕,算是彻底拜别了他的殿下。
听了那一声响头,皇帝皱起眉,似乎还有话吩咐,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文续福闻知皇帝晕厥,赶忙领着太医们进屋问疾。柴望祯与翁策之也不敢离开半步,惟有宗承受乘人不备,揣了玉玺就直奔淇风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