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霜宫静耽斋内,皇帝痛苦不堪地躺在通炕上,胸口一下又一下的剧痛让他难受得几乎落下泪来。
四名太医齐齐跪于炕前,由文续福阖目诊脉。翁策之、苏寺生于屋里来回乱转,晃得皇帝头皮发麻。
柴望祯动了怒,沉声让二人去外面儿侍候。翁策之深忧皇上病症,一时没心思与他争辩,当下便与苏寺生转入宝光殿去了。
宗承受就跪在榻边,一面抹泪,一面为皇帝拭汗。
良久,太医们俯身叩首,齐齐道:“还望皇上歇心养静!”
纵使柴望祯一贯沉稳持重,此番也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将盖碗儿往桌案上重重一搁,恼怒道:“歇心养静,歇心养静,怎么总是这一句话?”
“回柴相公的话,”文续福收了手,战战兢兢地说,“龙体欠安,但不妨事。只要皇上能不再操劳,安养数日便是了。”
听了这句话,柴望祯的心霎时凉了大半。
任谁都知道皇帝自嗣位以来尤为勤勉,批答奏疏日均千言,从无松散懈怠。眼下太医说“不再操劳”,背后则隐隐预示着皇帝很快便不需操劳了。而“很快”又是多久?
玄机仍藏在那句话里——“安养数日”。
数日后,龙驭上宾。
这么一想明白,柴望祯登时落下泪来。他于皇帝六岁时奉敕入东宫为詹事,二十年如一日地尽心教导,除去受贬封州外不曾离弃一日,可谓是倾注了一生的心血。
若皇帝做了个昏君便也算了,偏偏是一位克勤克俭的明君令主,柴望祯又岂能不难过?如今尚是明泰元年,皇帝受禅登基不足一年,那欣欣向荣的中兴气象就已彻底打破了太上皇临朝二十年所构筑的亡国桎梏。
可惜天不假年,柴望祯恨不得以身相替。
“柴师傅。”
柴望祯循声望去,却见皇帝已盘腿而坐,面上满是倦怠的疲色。
“殿下!”
柴望祯站起身,赶过去于炕前跪了。他这一跪,高骥、莫元舒随之跪下。翁策之与苏寺生也转了进来,二人一面垂泪,一面疾趋上前跪好。
皇帝捂住胸口,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望向几位潜邸旧臣,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半晌才苦笑道:“我要死了。”
五臣当即俯身叩首,宗承受也拜倒在地,啜泣声很快便隐隐地于人群中传出来了。太医们被唬得方寸大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趴在地上不敢吭声。
皇帝看不见他们,只问几位大臣道:“到了这个地步,我能脱去身上的六件儿礼服了么?”
虽是问话,但也是命令。
宗承受起身为皇帝脱下了五件厚重的袍服,只留了一件贴身里衣。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言道:“摆冰鉴。”
未入初伏,按祖制本不能摆放冰鉴——可皇帝眼下的身子已然成了这般模样,大臣们也就不再动颜作色了。宗承受命人将冰鉴于斋内放了,又听皇帝要吃冰镇甜藕。
见太医们未作异议,群臣也予以默许,宗承受遂往御膳房传旨筹办。
一连办了这三件事儿,皇帝终于舒心了。他仅仅是守着这几位大臣说话——头一个是对柴望祯说的:“柴师傅,多年来蒙您尽心辅弼,可惜我没福,往后的庶务……仍要劳您费心了。”
“殿下……”柴望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登时泣不成声。
“翁卿。”
“臣在。”
皇帝笑道:“你是个耿直性子,一年来不知道开罪了多少人。但在满朝文武之中,独独有你不可或缺。”
翁策之垂泪道:“臣既蒙殿下信重,又岂敢不尽心竭力?还望殿下宽心静养,将来自能康健如初。”
高骥算着第三个该是自己了,正琢磨该摆出怎么个沉痛的样子,却听皇帝如同自嘲一般地说:“去年受禅选定年号时,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世上竟仅仅会有一个‘明泰元年’。嗳,老天爷真不公,我还不到三十岁——梓宫未置,陵寝未修,丧仪未备……怎么就要去见祖宗了?”
此言一出,太医们登时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了。
“皇上,”苏寺生沉声道,“请皇上暂收悲情,早定社稷大计,以安人心。”
“‘大计’?我早就定过了。”
苏寺生还没听明白,翁策之已禀奏道:“是!皇太弟承继大位!”
众人悚然一惊——皇帝没有子嗣,日后理应由太上皇复位训政。皇帝反倒偏偏传位给刚刚出世几日的兄弟,这岂不是存心与太上皇为难么?
“殿下,”柴望祯叩首上禀,“皇太弟年岁尚幼,现由淑太妃暂时看顾。将来骤然登基,身边总要有养母的帮衬。”
“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