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明显十分高兴,连脸上都带了些许红晕。他环视了斋内众人一圈儿,朗声道:“输家自己走人,你们都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兴许是文续福年岁大了,又兴许是他有意相让,第一把就输了个底儿掉。他开了这个头,宗承受、祁里顺很快也输的退出了牌局。
直到斋内所有人轮过一遍,皇帝才搁下手里的纸牌,心满意足地感慨道:“活了快三十年,头一回体会到寻常百姓的乐趣。”
他将面前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铜钱、碎银往外一推:“这里面有你们的身家,但更多的是我的体己。今日难为你们陪着我乐了一回,就把这些分了吧。俸禄高的,少拿一些。俸禄低的,多拿一些。”
言至此处,皇帝又望向文续福,喟然道:“其实我的治国之道就是这一句话——吃饱了的,少吃一些;吃不饱的,多吃一些。可吃饱的达官显贵宁可撑死也不肯让出半口食物,迟早要逼得吃不饱的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与其到时让百姓自下而上杀个天翻地覆,不如由我先分了他们的家业。”
文续福连连叩首:“老臣不知何为‘治国之道’,死罪,死罪。”
皇帝取下自己的錾金扳指,撑起身子递送到文续福面前:“你的俸禄比他们都要高,就别和他们争抢了。这个你收好了,算是我给你孙儿的婚庆贺礼。”
文续福微微一怔,随后用双手接过了扳指:“老臣叩谢天恩。”
西洋钟齐齐作响,天空中烟花大放,众人纷纷抬头观望,继而各自拱手行礼:“恭贺新禧!”
趁所有人都在忙着互祝安好,宗承受偷偷溜到皇帝身侧,恭谨地说:“殿下,如今是‘明泰元年’了。奴婢向您恭贺元旦之喜,愿您龙体康健,万事如意。不论日后如何,奴婢永远陪着您。”
皇帝原本正盘坐在炕上发呆,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终是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口。
宗承受万般意外,旋即是一阵狂喜,他低声恳求皇帝再赏他一个。可皇帝已经决心不再理会,任凭他怎么软声央告也只是红着脸颊不肯从命。
伴随着鞭炮声声,明泰元年正式到来了。
自皇帝蒙三生天子内禅大位至今,已过去了六个月之久。半年之中,三生天子所信任的旧臣大多遭受了严惩——端欣病故、冷濂生被赐自尽、崔文纯被流放爱州、楚尚枫被当街处斩、虎佩亭被拷打致死。
就连死去的崔缜与施世修也没能幸免。
当日太祖临朝,自谓:“朕于百官有三恨,一恨贪墨,二恨不忠,三恨无为。”为一扫墨吏之害,太祖一面对官员厚禄以待,一面厉行惩贪。凡有官吏贪墨,一经坐实,当街腰斩,株连全家。后太宗嗣位,罢去这等成宪不用。
经翁策之奏请,皇帝已然下诏恢复太祖法度。虽有官员讥刺此乃“于百姓行仁政,于仕宦行苛政”,但各地仍显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墨吏受责,旧贵亦难以独善其身。大批豪族勋贵一朝倾覆,朝廷府库为此愈发充盈——三生天子滥施爵赏的行为得到了纠正,向太宁局及京华庙庵的巨额“放赏”也就此宣告停止。大量田产自权贵手中流入民间,流民的数量大为减少,不可不谓是皇帝的傲人功绩。
皇帝有信心、也有决心扫除一切弊政,开万世太平,可惜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圆满了。”皇帝疲惫地低下头,呢喃道,“宗承受,你与文续福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瞒不住我,我知道自己最多还能活三个月。”
“殿下……”宗承受不知自己该如何宽解心绪低迷的皇帝。
“我也想看一看烟花,你扶我过去吧。”
宗承受搀扶着瘦成一把骨头的皇帝,二人缓缓地往门边挪去。皇帝步履维艰,每行一步都要停下喘上几口气。祁里顺领着其余的内侍上前,众人一同护持着皇帝来到了静耽斋门口。
天空中炸开绚烂的烟火,璀璨的光束照亮了皇帝渐趋涣散的双眸。几滴泪水顺着皇帝枯败蜡黄的脸往下淌,眼前阵阵发晕,他不由伸手扶住了门框。
在半晕半醒之际,皇帝竟又一次看见了早逝的慈仁皇后。
与皇帝那虚仁伪善的父亲不同,母亲对皇帝始终怀有无尽的包容。她将皇帝揽入怀抱,好一阵嘘寒问暖,继而朗声吩咐外面儿伺候的人:“去给太子爷拿点儿栗子糕来。”
皇帝缩在母亲怀里,闻言不由回想起栗子糕的味道。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再也尝不出栗子糕的甜蜜了。
他立时抱紧了母亲,强忍着泪水,像多年前一样抬起头说:“母后,我今日认识了许多字,连柴师傅都夸我好学呢!”
“真乖。”母亲将他抱起转了一圈儿,抵着他的额头笑道,“但我不问这个,我只想知道你今日好好吃饭没有?”
思绪渐渐转回了静耽斋,皇帝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不知自何时起,身边再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好好吃饭,所有人都逼迫着他以“国朝储君”的身份严密约束自己,从此登上了永远无法走下的神坛。
他低下头,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两只手。双手瘦得皮包骨头,看起来颇为骇人——右手稍有变形,尤以食指、中指为最。
承欢膝下的那抹无忧无虑,从他十岁起就丢尽了。自母后崩逝,他与父皇旋即有了隔阂,父子之间不常见面,见了面也总是先言君臣之义。这样的日子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到让皇帝从心底感觉无比的厌烦与疲倦。
他张了张口,未语却先泣。
“娘,我快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