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入明泰元年以来,皇帝的病势愈发沉重。先前的诸般症状愈演愈烈,双眼也再一次看不见了。
到了正月十五,皇帝竟死了一次——多亏了文续福抢上前施针急救,又用高丽进贡的千年人参熬了参汤,这才慢慢地将皇帝的魂魄从阴曹地府请了回来。
虽说暂且救回了性命,文续福却长吁短叹。
只因这人参号为“续命神药”,万万不能轻易动用。一旦用了人参,这就证明皇帝的病症当真回天乏术了。倘若这等讯息传扬出去,两宫不安、朝野震动,立时大祸临头。
宗承受近来也陪着皇帝瘦了整整一圈儿,他寻到文续福,愣愣地问:“文院判,殿下的病……到底……”
文续福死命地揪动着自己浓密的白髯:“宗公公,你是皇上最贴心的人,我……我说句满门抄斩的话吧——皇上就快不行了,现在……现在就是熬着那点儿精气神儿,何时熬干了……人也就没了。纵使前任院判花文鼎还在,恐怕也是无力回天了。”
“如果我去求佛陀开恩,能救回殿下的命么?”
闻言,文续福长叹一声。他已行医多年,原本不信神佛之说。可看尽了人间的生离死别,他对此又有了新的领悟。生死面前,没有人不心生畏惧。若是想求神拜佛,那就尽情地去求。毕竟这也算有个寄托,总比束手无策要好——文续福为此开了口:“倘若宗公公有心,便去拜一拜药师佛吧。”
宗承受带着祁里顺等人在慕霜宫内翻找了许久,竟真的寻出了一张药师佛绘像——尚且是慈成皇后病重时由三生天子沐手恭绘的。即便宗承受一贯厌恶三生天子,此番也不得不毕恭毕敬地将绘像请入了静耽斋,悬挂在供桌后面儿的墙上。
他跪于绘像前默默祝祷,背地里一通胡说,什么“宁可自己碎尸万段,也要保住殿下的性命”,若是让外人听了去,免不了哄堂大笑。
兴许是宗承受的祈求得到了药师佛的回应——正月十五日当夜,皇帝终于苏醒了过来。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皇帝惨淡的病容,原本苍白的面色隐隐透出了些许乌青。他睁着一双百无一用的眼睛,茫然无措地胡乱摸索着。忽而碰触到了那只手,他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殿下,您醒了。”
宗承受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仿佛刚刚历经了一场激烈的拼杀。
“嗯。”皇帝在炕上躺了片刻,想起未曾批答的奏本,不由说,“我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你把奏疏给我念一念。我口述,你来写朱批。”
“奴婢都看过了,今日的奏本全是一些没用的废话。”
皇帝皱起眉,低声地训斥道:“满口胡言,你当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殿下,奴婢做过更放肆的事儿……您又不是不知道。”宗承受对皇帝的薄怒不以为意,他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通炕,将皇帝揽入了自己的怀抱,“您今日安心歇息便是。倘若您不听话……奴婢就替您下诏,把那些上疏的大臣杀个一干二净。”
“你……”皇帝无可奈何,只能咬牙骂道,“你这个混账。”
以往宗承受听了这等斥骂,一般都要亲一下、啃一口,可今日的他却并未如此,只是用力收紧自己的臂弯,用下颔抵住了皇帝的发顶。
“嗯,奴婢是混账。”
皇帝感受到身后之人正微微发颤,更有湿热的泪水缓缓淌落。
“别哭。”皇帝的眼眶也发了热,气息渐趋紊乱,“是个人……就都得有这么一日。”
宗承受哽咽道:“如果奴婢没给您下药,您是不是就能……就能……”
“蠢奴才,”皇帝叹了一口气,近乎呢喃一般地说,“我的病是治不好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要紧?”
“今日是上元节,奴婢真怕您……就这么不在了。”
皇帝缄默了片刻才说:“我原本是想借着今日去瞧一瞧花灯的。可惜我的眼睛还是看不见……看不见也好,留点儿念想,下辈子再瞧。”
“奴婢给您做了元宵,是黑芝麻馅儿的。”宗承受吸了吸鼻子,低声说,“刚煮好不久,这会儿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您尝尝?”
其实皇帝什么都吃不下,但他还是温言说:“去吧。”
黑芝麻馅儿是皇帝的最爱,而宗承受又添了足量的糖霜,这让皇帝十分欢喜。他试探着舀起一个,用嘴找着吃了。甜蜜在口中化开,心头一阵滚烫。热流喧嚣着直冲而上,逼得他洒下了泪来。
“殿下,好吃么?”宗承受心如刀割,明知道皇帝什么也看不见,却仍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笑容。
“嗯,很甜。”皇帝又逼着自己尝了一个,莞尔道,“你也吃。”
“奴婢遵旨。”宗承受接过碗,低下头——数不尽的泪珠无声地落在了碗中,从此再也不见踪迹。
皇帝只当他在吃元宵,因而静静地等了许久,而后才问:“太上皇今日做什么了?”
宗承受一面抬手抹泪,一面答话:“太上皇早晨起来由虎啸林陪着下了几盘儿棋,午后就开始在念兹在兹楼前打马球。方才与道隆一同用了晚膳,现在正和乔洪吉、苏寺生、莫元舒三人看大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