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霜宫,静耽斋。
四个太医趴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太医院院判文续福跪在炕前,正将自己的三个指头搭在皇帝纤瘦的手腕上。宗承受则侍立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文续福那三根稍稍发颤的手指。
皇帝痛苦地哼唧了几声,话一出口也是软软绵绵的:“究竟怎么样?不必再说场面话了,劳烦你给一句实打实的真话吧。”
文续福被唬得魂惊胆裂,自虑一把年纪,竟还得面临如此险恶的局势,实在是运数不佳——他一面俯身碰了个头,一面急急遣词造句,最终却只奏出了两个字:“万岁!”
皇帝忽而低沉地笑了起来。
宗承受一把拽住文续福的袖子,冷冷道:“文院判,您可要仔细禀明。龙体的安危……不是您一个人掉脑袋就够了的。”
“蠢奴才,不许对太医这么说话!”
文续福抬手拭了拭冷汗,心中实在为皇帝的宽厚仁和而深感安慰,立时低声说:“皇上,您的眼睛并不要紧,仅仅是过度疲累的缘故而已。老臣为您开上几副安养心神的药,您睡一睡就好了。至于您的病症……”
“心、肺都不好,我知道。”皇帝伸出那只稍有变形的右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近来这儿总是疼,这儿一疼……串着头也疼。头一疼……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昏昏沉沉地躺着。”
文续福又问:“皇上,您还咯血么?”
“嗯,而且有红痰。”
闻言,文续福白髯微颤,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宗承受。宗承受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心中顿知不妙,偏偏皇帝瞧不着,还在发问:“文卿,我的病养是养不好了,你是不是下几剂猛药?还有鹿血……有必要接着喝么?”
“皇上,听您说了这许久,的确没怎么咳嗽了,这鹿血最好再喝一阵。”文续福压下浓浓的不安,继而温言说,“心与肺就得靠‘养’,断然不可乱用猛药。皇上,老臣这就去给您开安神药,外加弄点儿止疼补气的方子,您且先等一等。”
文续福在炕前磕了个头,随后与宗承受一同来到了静耽斋外的游廊下。
“宗公公,皇上的身子要坏。”文续福轻轻地叹了口气,“依着我看……撑到明年开春儿是大差不差的,可开春以后……”
宗承受顿时急了,忙问:“文院判,您怎么能自己先泄了气儿呢?您都倒下了,殿下的病还怎么好?”
听了“殿下”二字,文续福先是一惊,而后摇了摇头,指着宗承受手里的烛台解释道:“寻常的蜡烛,火灭了……人可以再点;可皇上这根儿‘蜡烛’马上就要烧尽了,纵使我有再多的火……也不中用了。宗公公,您也不用瞪我,我活了快八十岁了,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先前柴相公来问,我也是这么说的。”
“柴望祯向您打听了主子的病情?”宗承受讶异道。
文续福一面往袖中摸方子,一面照实说了:“皇上的眼睛能复明,但若想龙体康健……难上加难,回天乏术。”
宗承受垂下头缄默了半晌,终是说:“您开方,我煎药。”
……
十月初十是太上皇的万寿——与始终死气沉沉的慕霜宫不同,这一日的淇风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各处高挂明灯,燃放漫天烟花,三生天子由左右服侍着登上了淇风宫的最高建筑“念兹在兹楼”,欣赏处处繁花似锦的景象。
念兹在兹楼内供奉着一座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塑像,因三生天子一力要求,宫匠们完整无误地雕刻了一千只手,千手如孔雀开屏一般密密麻麻地排列身后,每只手的手心各有一只眼。塑像由剑南进贡的一根楠木削制而成,尤为高大——乔洪吉、苏寺生、莫元舒三人慢吞吞地跟着銮驾走上了念兹在兹楼的第九层,这才将将与塑像的顶端齐平。
“效果不错,你们用心了。”三生天子仰头瞧了瞧绚烂的烟花,捋髯叹道,“当年道宗皇帝在位,曾为我大办周岁礼。算起来,还是皇爷爷最疼我。”
臣子们齐齐跪倒,朗声道:“万岁!”
“虎啸林,听说皇帝派人给慈仁皇后上供去了,这是真的么?”
“回主子的话,确有此事,供奉的是‘四样糕’。”
三生天子回过头,目光一一扫过乔洪吉、苏寺生、莫元舒,最终定在了莫元舒面上,俄尔说:“莫卿,你近前来。”
莫元舒起身上前两步,复又拜倒行礼。三生天子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他的右肩,饶有兴致地问:“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成亲?”
莫元舒忍着心内的悲戚,恳言作答:“太上皇,臣已有心仪之人,可他不愿与臣成亲。后来……后来阴差阳错,臣与他从此天涯相隔,只能遥寄情思。”
“可惜了。”三生天子展开扇子,借助檐角的花灯看了看崔文纯的题字,不由笑道,“不过……得不到也挺好。古来那么多恩爱夫妻,最后难免相看两厌,得不到就得不到吧,免得将来彼此厌弃。”
虎啸林奉上波斯进贡的葡萄酒,恭维道:“主子与慈仁皇后却一直尤为恩爱,断然没有相看两厌。”
“那是因为她死了。”今日的三生天子似乎并不忌讳慈仁皇后的崩逝,他端着一盏青花压手杯,语气中难能可贵地添了几许沉重,“她一死,就再也没有人能与她相提并论了——莫卿,人生于‘情’而言,惟有得到、得不到、得到再失去三种结果。究竟哪一个更痛苦……只能由你自己意会。”
有那么一瞬间,莫元舒认为三生天子察觉了他与朴怀的情意。可他不敢笃定,毕竟朴怀当时还是翰林学士,却与东宫僚属暗中往来……必定会惹来三生天子的忌讳。据三生天子对朴怀尤为上心的表现来看,他应当是不知道的吧?
“臣多谢太上皇赐教。”
既然得到了,就必定不会失去。
我要抓紧他。
三生天子慢慢地将葡萄酒饮尽,转手把扇子往下一递:“莫卿,这扇子……我就赐给你了,留着好好玩儿吧。”
莫元舒双手接过,复又叩首谢恩。
“你们别急着走,陪我用个晚膳。”三生天子笑吟吟地率领大臣们转下念兹在兹楼,由一众内侍们簇拥着前呼后拥地往愿春阁去。
愿春阁内早已陈设停当,三生天子先往宝座上端正坐好,复又特许群臣免跪进膳。内侍们一一掀开各式盘盖,将热气腾腾的三十六道菜品尽数呈现在了太上皇面前。
三生天子对这些司空见惯的菜品颇为不满,转而看向三位大臣:“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知道,当年道宗最爱吃一道脆皮鸭,却一直以为是凉菜。直到后来赐宴严明殿,由大臣金譬含点破。皇爷爷这才知道脆皮鸭能热着吃,当时便发了怒,杀了几个人。其实历代帝王所用的御膳都是预先制备好的,甚至还有不少是前几日剩下的。我绝不受这种胡乱应付,因此吃完一膳,余下的菜品全部倒入护城河,下一膳再做新的。”
大臣们齐齐山呼:“万岁!”
三生天子看了看面前的辣子鸡,立时就有内侍执银筷、银碟上前搛取,继而往他面前放了。
“旧臣之中,惟有崔文纯不吃辣。”三生天子拾起筷子,却又放下,喟叹道,“也不知道他的胃病究竟怎么样了。”
莫元舒望着面前的一碟栗子糕,心中只觉得不是滋味。今日太上皇屡屡在话里话外提起朴怀,究竟有什么深意?他不由深怨自己没什么超人之智,听不出太上皇的弦外之音。
寂然无声的赐宴伴随着三生天子索然无味地搁下筷子而宣告结束,三位大臣跪下谢了恩,最终护送太上皇步出了愿春阁。彼时月上中天,时节在立冬前后,却仍不显寒冷,只觉霜露更重。
因崔文纯被流放爱州,预先定下的大戏《水中月》最终也没有如期上演,但三生天子还是召来了几个伶人,命令他们伺候清唱。
具体位置定在愿春阁西侧的“圣心悦音楼”——这是一座巴洛克式的西洋建筑,通体以汉白玉石制成,楼前另有六座大型水法。水法由人工日夜看守,后西洋国使节道隆入朝主持改造,彻底替换成了机械给水。
六座水法原本展现的是林中动物自在安乐的景象,经由道隆奏请更改,悉数取材于西洋神话,分别展现了“泰坦大战”“受刑的盗火之圣”“木马计”“奥德赛”“智取金羊毛”“俄狄浦斯王”六个著名故事。
起初三生天子不予恩准,尤其反对“木马计”水法中摆放的高大木马。直到他阅读了道隆亲自翻译的《伊利亚特》,这才下诏建造。
“你们听没听过那个金羊毛的故事?”三生天子捋髯长叹,“智取金羊毛的勇士最后失去了一切,被掉落的重木活活砸死了。”
三位大臣面面相觑。
三生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明日我把道隆翻译的几个故事让你们看看,‘伊利亚特’与‘奥德赛’是前后连着的,颇有一番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