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大臣还是没人作声。
三生天子回头打量了他们一番,不由深感不悦:“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当年我赐宴霁云阁,席间询问西洋风物,惟有崔文纯即问即答。他彼时不过二十岁,便能对答如流,你们个个年过二十,为何说不出一句?崔文纯不在了,难道就没有人能与我畅谈古今了?乔卿!你是出使过西洋的,怎么也不说话?”
乔洪吉向前一步,跪下行礼道:“太上皇,非是老臣不肯尽心。老臣一贯研习诗书,实在不知何为‘伊利亚特’、何为‘奥德赛’,还望太上皇宽宥。”
三生天子不再说话,他一面缓慢而用力捋动着自己的长髯,一面迈步往圣心悦音楼里去。虎啸林先瞧了瞧三位面色凝重的大臣,随后就胆颤心惊地跟在了后面儿——他知道主子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随着墨色石门缓缓关闭,六座水法同时喷水所发出的巨大声响霎时归于沉寂。
太宁局几名最受三生天子宠爱的伶人次第上前见礼。
提举太监毕延寿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出言道:“主子想听什么?奴婢好吩咐下去。”
三生天子的目光定在了面前的几盘儿糕点上,间隔了许久才说:“你看着办吧。”
此语一出,毕延寿差点儿晕倒在地。
“你看着办吧”,这话太要命了。办得好无功,办不好有罪,天知道主子现在想听什么?毕延寿自知大难临头,只好偷眼去看虎啸林,希望能得到暗示。
虎啸林盯着地上的毛毯,一声不吭。
毕延寿暗骂虎啸林是老混账,平日里自己没少孝敬,紧要关头倒掉了链子。他不由念及南巡至金陵时,太上皇也让他自己吩咐着办——当日是崔学士看出了自己的难处,率先向太上皇提议排演《桃花扇》。若是崔学士如今也在场,想来仍是要出言相助的吧?
娘的,皇上不是把崔学士流放到爱州去了么?我偏偏点一出他唱过的戏,让你们谁都不能安生,恶心死你们。
“奴婢遵旨。”毕延寿摆出一副笑脸儿,站起身后快步来到伶人越金班面前,朗声道,“越金班,你去给主子唱一段儿《桃花扇》里的史可法——就唱《沉江》里的‘普天乐’。”
一听“史可法”三个字,虎啸林神情一凛,背地里看向三生天子;三生天子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丝毫波澜;惟有乔洪吉伸出去端盖碗儿的手稍稍一顿,继而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
那越金班哪儿知道这等因果,当下上前唱了:
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
一曲“普天乐”唱完,越金班照例往驾前跪了,等待着太上皇的赏赐。
不料三生天子冷冷道:“你以为你在唱谁?史可法是明朝堂堂武英殿大学士,怎么会是你这么一副轻浮放荡的样子!”
越金班大惊失色——他的《桃花扇》是太上皇亲自教授的,从没出过丝毫差错。此次发挥如常,又怎么会担了个“轻浮放荡”的评语?
虎啸林默默地挥了挥手。
几名内侍匆匆步入,架起越金班便往外去。
莫元舒赶忙躬身道:“还望太上皇开恩……”
“不必再说。”
听了三生天子的话,众人霎时噤若寒蝉,没有人询问他究竟要被带去什么地方,也没有人在乎他究竟要经受怎样的惩罚,终归只要不牵连到自己就是了。
“史可法虽有战功,但到底是个文人。”三生天子轻轻拈起一块儿绿豆糕,难掩满目失望,“戏台上的文人……还是得由文人来妆扮。今儿不听戏了——退下!都退下!”
“臣等告退!”
待群臣恭谨退出圣心悦音楼,三生天子才后知后觉地对虎啸林说:“我有点儿后悔了。”
“主子指的是崔文纯?”虎啸林倒了一杯浓酽的桂圆茶,缓步奉上前去。
三生天子伸手接过,颔首道:“如今思来想去,其实崔文纯也没什么过错,不就是跟莫元舒私相往来么?眼下莫元舒已效忠于我,到头来也是自家人。我为君将近二十年,满朝文武之中……知心的人不多,崔文纯便算一个。他侍奉我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京华的大佛像就是他与惠明合力奏请铸造的,这都是为了给我祈福,却让他担上了许多骂名。说起来,他对我尤为恭顺,始终并未辜负‘翰林学士’的官位、俸禄。”
虎啸林听得直冒冷汗,当下说:“那主子把他接回来不就得了?”
“这得等皇帝死了再办。”三生天子晃悠着盖碗儿,幽幽一叹,“他不死,我也不好贸然插手。省得将来史笔如铁,写我禅了位还贪恋权势——反正皇帝也活不了几日了,不是么?”
虎啸林讪笑着不敢接话。
三生天子垂首品了口茶,不由喟然道:“这桂圆茶沏得浓浓的……也是崔文纯爱喝的。虎啸林,你说说,离了这么个陪我宴饮游乐的弄臣,我怎么就浑身不自在呢?”
“主子,崔学士虽说年轻,却也侍奉了您十余年。十余年的长久陪伴……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轻易淡忘的。”
三生天子点了点头,顿了半晌才说:“有道理。我与崔文纯……到底是有君臣情谊在的。这样吧,皇帝一死,我便派人南下,日后还让他做翰林学士。”
虎啸林开口垫了句话:“主子不计较他与莫元舒私相往来的事儿了?”
“都是莫元舒的过错。朴怀伴驾十余年,素来赤心事上,怎么就被他给拐带坏了?归根结底是莫元舒心术不正,把我好好的忠臣弄得三心二意——以后免了莫元舒的职,让他做个闲人就是了。”
……
“老夫先去秘书省了,告辞。”
苏寺生与莫元舒齐齐躬身道:“恭送乔参政。”
乔洪吉略一拱手,当下自行返回秘书省处理公务,惟有苏寺生陪着莫元舒一并出宫。
二人并肩向前走了许久,苏寺生终是出言询问:“如矜,你与崔学士到底……到底是什么关系?”
莫元舒不语。
苏寺生兀自思索着:“当年英宗帝师洪粹德受贬爱州,也是去的九真县。蒙恩返京后病体沉疴,终生难以痊愈。眼下崔学士步其后尘,恐怕……”
“妙禅公,您别说了。”莫元舒烦躁不安地开了口,“洪粹德南下时年过五旬,可朴怀还年轻,终归能……”
他忽而说不下去了。
朴怀自幼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虽说不甚开怀,但也从未遭受过饥寒交迫的苦楚。况且他又有胃病在身,当真能忍下这半年的风餐露宿么?只盼着九真县令能为他安排一间较为舒适的馆舍——即便如此,尚且未必能躲开瘴气侵袭,更何况……九真县令不一定会体谅朴怀的难处。
“今日乔参政帮了崔学士一把。”苏寺生感喟道,“他早年奉敕出使西洋,对那儿的言语、文字堪称信手拈来,又怎么会不知道‘伊利亚特’‘奥德赛’?成心伪作不知,必定能激出太上皇对崔学士的思念之情。我明白他的意思,必须得让太上皇觉得自己离不开崔学士,如此方能及早迎接崔学士还朝。”
莫元舒叹道:“乔参政竟有这等心思,当真是朴怀的造化了。”
二人步出宫闱,陡然见得一名仆役迎上,低声道:“苏老爷、莫老爷,我家老爷在守瑭斋恭候二位的大驾。”
二人对视一眼。
是高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