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归是保了一条命。爱州虽远,走一步便近一步——唐朝的褚遂良也是去过的。你不必忧心,待我到了爱州……给你写信便是。”
本朝太宗建芳六年,太子詹事洪粹德触怒太宗,被流放到爱州。同年太宗驾崩,太子嗣位,是为英宗,立刻下诏召还洪粹德。洪粹德仅在爱州羁留了两个月,回京后已形销骨立,此生再难康复。英宗为此十分悲痛,亲口表明日后不得轻易将大臣流放爱州。
崔文纯知道自己比不上洪粹德的运气,将来……
崔文纯阖了双眸,吻上莫元舒的双唇,发狠般地咬着他的唇瓣,直至出了血。莫元舒后知后觉地自怀中摸出一个锦囊,如同献宝似地捧到了他面前,小声问:“朴怀,你究竟恨不恨我?”
“何来‘恨’字?”崔文纯打开锦囊看了一眼,见得两团紧紧纠缠的头发,登时感喟道,“那个暗格……看来还是没能瞒过你。”
“我口口声声说爱你,可我救不了你,你应该恨我。”
“不恨。”崔文纯摇了摇头,面上是一抹浅笑,“若想救我,你就得做乱臣贼子。你困居岭南多年,在京华一无权势、二无兵马,就只能做个赤心事上的忠臣良将了。”
莫元舒不语。
“我不该把这个带到爱州去,你留好了。”崔文纯伸手往回一推,可目光仍久久地停留在上面不肯移开。
“朴怀,爱州尤为险恶,艰难困苦是岭南的千倍万倍。”莫元舒的泪水簌簌而下,真切的不安几乎打垮了他,“朴怀,我求你活下去,我会接你回京华。当年你在那艘小舟上说的话……我始终铭记于心。你要等我去寻你,到时你从心所欲地选一处,山也罢,水也罢,我都随你去。”
崔文纯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他曾在南下赐剑时哭着乞求如矜带他离开,永世远离朝廷纷争,但如矜并未答应。他们那次没有逃走,从此就再也走不了了。
“那日柴师傅对我说……说皇上的身子最多还能撑半年。朴怀……就半年……半年的工夫,我就到了。”
“好,我答应你。”崔文纯的眼泪接连不断地往下淌,“半年,不要失约。”
屋门忽而被大力推开,几名大理寺皂吏厉声道:“奉丘棘卿之命,即刻押送崔文纯往爱州九真县去!”
他们押着崔文纯步出监牢,一路往掇香寺外行去。沿途各殿的公子王孙眼巴巴地凑至牢边,以为崔文纯终究是得了特赦,彼此都万分艳羡。崔文纯明知他们如此作想,却偏偏并不点破。
但见几名御林军士卒快步行来,朗声大喝道:“有旨意!窜逐崔文纯至爱州,编入贱籍,遇赦不回!”
一听“爱州”,众人霎时噤若寒蝉,又念及自身难保,当下垂泣不止。
崔文纯回头看了看,莫元舒正远远地跟在后面——见崔文纯回头,他猛地背过了身去。
崔文纯无奈一叹。
傻小子,别哭了。
出了庙门,乔洪吉正肃立于一架马车旁静候。崔文纯上前见礼,低声对他说:“乔监,我此去前途未卜,京华城内……只忧心痴痴先生一人。将来天翻地覆,劳烦您保他一保。”
“尽力而为。”乔洪吉微微颔首,又问,“那些该对他交代的……都交代过了?”
“说完了。他的心素来玲珑剔透,但遇上与我有关的事儿就不中用了。”
乔洪吉动容道:“朴怀,此去爱州,万里之遥……”言至此处,他半日也未曾说出下文。
“乔监,您不必劳心费神了。”崔文纯躬身施礼,恳言道,“文纯在此深谢乔监义助。”
“快些上路!”大理寺皂吏们齐齐大喝。
乔洪吉回身指着马车道:“朴怀,这是你的了。”
送行者上前一步,见崔文纯最后一次回过身来——他饱含悲戚地望了望,却始终不见莫元舒的身影,只好向乔洪吉拱起双手道:“那么,再会了。”
乔洪吉亦作揖还礼,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听闻大理寺皂吏又是一阵厉声大喝:“莫作儿女之态!”
崔文纯无法再耽搁,当下上车,就此启程往爱州去。
“朴怀此去爱州……哪儿还有命回来?”乔洪吉目送着马车缓缓行去,兀自悲叹道,“满朝文武,无人不唤我‘乔参政’。日后想再听一声‘乔监’,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