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纯近来一直昏昏沉沉的。
他原本还算硬朗,通身上下只有一个胃病。可惜多年蹉跎下来,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自从被关进了掇香寺,虽暂时免却了杀身之祸,但常常遭受差役的肆意欺凌,连玉米饽饽都不一定能吃上。
随着皇帝颁下诏书,掇香寺的各大殿堂终于宣告满员。
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文殊殿、普贤殿、弥勒殿、西方殿内分别关押勋戚子孙共计二十二人,尚有更多的人被关押在英寰观、悲喜庵、观心寺等地。
昨日崔文纯发了高热,只好向差役讨水喝,外面儿却无人回应。他不得不硬生生地挺着,一直拖到今日凌晨。好在出了一身冷汗,总算是不再发热了,惟有十分疲惫地躺在牢房内闭目养神。
牢外突地喧嚣起来。
“有钧命,祁公公提审崔犯!去提人!”
牢门大开,崔文纯正忍着胃里火烧火燎的疼,忽而被几名差役拽了起来,一路拖着往方丈静室去。
一路见得一众原本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公子王孙如今披头散发,被官吏呼来喝去,犹如狗彘,个个不胜哀戚——崔文纯不由为施璞、楚尚枫早赴黄泉而深觉庆幸。此二人性情刚决,颇具烈性,于此身陷淖泥,受辱人手不说,还失却了一生清白,实在是赔本儿买卖。
贵公子们瞧崔文纯被押去审问,登时如遭雷击。他们平日素知崔氏一门是何等的尊荣富贵,原本至此受尽折辱,只盼着将来翻身。不料连崔氏也再无回天之力,当下失了希冀,彼此都哀哀地哭泣起来。
大理寺皂吏瞪起眼睛,厉声斥道:“都住口!哭什么哭!他娘的,成天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跟你们的老子一块儿作威作福,哪儿能想到今天的下场!呸!纨绔子弟!一无是处!再哭就接着打嘴!”
众人记起方才的一通耳光,立时心生畏惧,止住了悲声。
崔文纯无力行走,由着差役往前拖,竟觉得队正骂得在理。
国有兴亡,家有盛衰,这也是古来未变的常道。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崔氏一门历经一十六代帝王方告倾覆,已是至为难得的了,自己还有什么不忿、不平的理由?
扫却一批旧臣,仍要另册一批新贵,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事到如今,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
一开静室门,几个人把他往里一丢,随后就向端坐于主位的小内侍躬身行礼。
“你们都下去。”
是一个尤为陌生的声音。
崔文纯阵阵发晕,狼狈不堪地趴在冰冷的地砖上,试图抬头看一看所谓“祁公公”的庐山真面目。可他实在看不清,又累得几乎抬不起头,稍稍动了动嘴唇——血珠便顺着干裂的口子往外冒。
祁公公扶起崔文纯,给他喂了几口清水。
崔文纯定了定神,见这位祁公公眉清目秀,高挑儿身子——正是先前在宗承受左右伺候的小内侍,不由哑着嗓子说:“公公有什么话……尽管问……”
“崔学士,”祁公公躬身作了个揖,“我名唤祁里顺,先给您行礼了。”
崔文纯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不知他此言何意——自己已然丢官罢职,此人仍向“崔学士”行礼,无非两种可能:其一,自己与他有旧;其二,他此番前来欲行羞辱问责之事。
崔文纯再度凝眉细观,却实在不识得其人,心也渐渐凉了下去。
“崔学士,”祁里顺将崔文纯搀着往椅上坐了,面上尽是苦笑,“于我而言,您就像是天上的神仙——如今一朝蒙难,贬落凡尘。神仙哪儿会识得我这么个小人物呢?”
“还请……”崔文纯尤为疲倦,一时险些坐不住,只能斜倚着椅子的扶手,痛苦地揉着自己的胃,“还请……公公明示……”
“崔学士,您可还记得那个在太上皇排戏时贸然出言的小宦官?”
崔文纯闻言一怔,这才隐约回忆起——当年伴驾南巡至金陵,三生天子于飞云楼排演《桃花扇·哭主》。有一个小宦官忘却了排戏时不得有扰圣驾的规矩,坏了三生天子的雅兴。自己心生不忍,抢在三生天子开口前骂了他几句,又有乔洪吉、惠明从旁相助,那小宦官最终逃得了一死。
“原来是……”
身处困境,得见故人,崔文纯倍觉惊喜,当即强撑着拱起手见礼道:“如此看来……公公当真未受重责。”
“何止未受重责?连板子都没挨,听了几句骂就了了。”
崔文纯叹道:“那便好……那便好。”
再抬头看时,祁里顺的泪水已经止不住地往下落了:“崔学士,您是好人,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了呢?”
“别哭,”崔文纯摇头道,“这是我的命数。”
“您有什么话要吩咐我的?我一定给您尽心办了。当年您为我仗义执言,我只恨未曾寻机报答,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去!”祁里顺一贯眼尖,瞧见了崔文纯不时地按揉着自己的胃,又接着说,“您治胃病的药搁在什么地儿?我能给您带进来!”
“老毛病了,忍忍就过去了——敢问祁公公,中书舍人莫元舒究竟怎么样了?”
……
莫府,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