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楚尚柳薨殂,三生天子五内俱崩,一连数日均往贵妃梓宫前祭酒。复决意追封楚氏为皇后,敕令礼部拟定谥号。
尚书仆射兼礼部尚书沈叔驳上奏,请谥以“惠纯宣庄慈成皇后”。三生天子予以嘉纳,又着端欣、乔洪吉书写祭文。
历经多日祭奠,皇帝终册楚尚枫为奉移使,亲往护送惠纯宣庄慈成皇后梓宫入葬安陵——崔文纯亦获准扶崔缜灵柩随行。
安陵往东四十里有一馆驿,名唤“敬诚驿”。是日突降骤雨,一行人扈从梓宫及棺柩留于原处避雨。彼时惟有崔文纯与楚尚枫打马在前,一时不得遽返,遂入敬诚驿暂歇。
风雨侵扰,甚为恼人,二人彼此俱无眠意,干脆披衣起身,同坐一处听雨。
空中乌云翻滚,隐隐传来声声如龙吟一般的怒吼。数道霹雳迅疾降下,门窗屈服于这等淫威,只得发出阵阵悲鸣。阴风呼啸着闯入室内——恰在此时,原本默然无声的西洋钟毫无征兆地齐齐尖叫起来。
崔文纯猛地回过神,当下惴惴不安地站起身,试图关闭那些喧嚣吵闹的钟表。可任凭他如何摆弄,尽是徒劳无功。
半晌,异响戛然而止。
屋内并无蜡烛,崔文纯只能借助转瞬即逝的电光查察楚尚枫的神情。自二人决意一同听雨起,楚尚枫始终垂着头默默流泪——他尚且未至而立,亦无家室,一贯深得贵妃优容,因此自视甚高,不愿与寻常人等结交。
于他而言,贵妃骤然薨殁的讯息无异于五雷轰顶,如此悲痛也是无可指摘的了。
正思索间,忽听楚尚枫轻轻地说:“朴怀,别站着了,坐过来吧。”
崔文纯应了一声,迈步往榻边的藤椅上坐了,望着屋室黑黢黢的隅角愣神。
楚尚枫一面拭去残泪,一面悲叹道:“我自幼衣食无忧,极得父母宠爱。可惜年月未久,八岁丧母,十岁丧父,只得与阿姊相依为命,流落江南,尝尽了流离之苦。后阿姊蒙恩入宫,我亦入京华。平生所结挚友不过三人,一人早早死于恶疾,惟留下一柄聚头扇……守淮阴时失于战阵;小侯爷爱憎分明,与我志趣相投,后醉酒纵马而亡;朴怀兄……朴怀,你年长于我,我一贯敬你博学多才、沉稳从容——你、我、小侯爷一见如故,从此倾心相交。当日宴上击节高歌,何等潇洒恣意……”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企图将一切抽噎深深埋入腹内,却终是泣不成声。
“朴怀,他们都死了。”
崔文纯含泪一叹,欲要宽解,但不知如何遣词造句,只好默不作声地望向窗外电光中湍急跃动的雨水。
外面雷声滚滚,急风骤雨正大力地撼动着幽窗。他轻轻踱到窗边向外俯瞰,但见雨幕潇潇,天地一派苍茫。片刻,崔文纯鬼使神差地将外窗开了一道小缝,阴风当即涌入屋内,带来了几点清爽的雨滴。雨夜所独有的惆怅气息将他紧紧包裹——他贪婪地呼吸着,恍惚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朴怀。”
崔文纯掩合窗扇,循声望去。楚尚枫此时已止住了哭泣,面上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问了缘故,楚尚枫因说:“你可还记得号称能‘呼雷喝云,广召神将’的寇仙师?方才我念及他那夜所歌偈语,似乎……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什么偈语?”
“头两句为‘贬出天阙意悠悠,幸赖佛陀妙高留’,乃是自论出身来历无疑;末两句为‘下俗之界反拒却,洞前心事怎偿酬’,却是难解,不知应在……”
“谁拒却了他?”
沉吟半晌,楚尚枫讪讪地说:“是我。彼时他自云欲与我同游天地,我只忧心阿姊病势,立时便回绝了。”
崔文纯负手踱步,一时垂首细思。
这首偈子的重头戏落在后两句上——其中“下俗之界”自然是指人间,而“拒却”二字也有了正解,惟有这“洞前心事”不好参悟。见他面上凝眉苦思,楚尚枫登时不敢再言。
半晌,崔文纯猛一抬头,喃喃道:“神仙洞。”
楚尚枫忙问究竟。
“正秋,当日皇上南巡至会稽,你我曾于神仙洞前阐明心迹。你欲归隐桑梓独善其身,我却欲与如矜相知相守……”
他说不下去了。
眼见着楚尚枫面上血色全无,霎时一片惨白,他不得不相信那寇仙师或许的确有几分异能。据偈语所言来看,结果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善了”。崔文纯凝视着楚尚枫的左眼,试图从那目光中望出一丝心绪的波动——他不由怃然作想:“莫非正秋亦得不了善终么?”
自奉敕进香掇香寺以来,崔文纯已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此生不知愁何物”的小侯爷抱恨而终,宝忱、老侯爷、葆宁王、叔父也先后魂赴黄泉——倘如再除去莫元舒与楚尚枫不算,他的身边已空无一人。
当日少不更事,原以为皇上驾崩后才是天变之局,却未曾料到皇上会内禅;原以为皇上内禅后才是天变之局,却未曾料到有许多故人没能等到内禅的那一日。
此刻,当这首偈子隐隐预示着楚尚枫兴许也会横遭不测时,崔文纯近乎本能思索起了应对之策。他彷徨失措地于屋内踱来踱去,暗自期许着自己能尽早寻出破局之法。
窗外风雨喧嚣不绝,崔文纯实在难以静心,当下竟默诵起《心经》来——这区区二百余言的经文往往能使他不动不乱,空寂如无。
良久,他骇然望向正倚靠于墙壁上阖眸养神的楚尚枫。
楚尚枫的保命之法只在三生天子与楚贵妃两人。将来东宫翻云覆雨,在朝诸公个个罪责难逃。楚尚枫名列“社稷十邪”,近来又有筹建“堪忍世界小安乐国”的“功业”在身——若想活命,必须由三生天子或楚贵妃出面作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