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计议着,”崔文纯接过话头,笑着说,“能否请皇上开恩……停排《万仙阵》?毕竟另建戏楼糜费太过,于国计、民生有害无利,到时再排一出小戏便是了。”
“不过是建一座戏楼罢了,大库怎么就精穷如此了?”三生天子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传旨给户部、工部,即日择址新建戏楼。”
崔文纯正欲劝谏,忽听皇帝继续说:“近来贵妃身有微恙,朕不常往她宫里去,便在此读书。先前读了《烈皇小识》,见周延儒谓明毅宗为‘羲皇上人’,不知其言确否?”
“其言大谬。崇祯爷凡事亲予决断,岂是‘羲皇上人’?”崔文纯躬身作答,“若当真欲以‘羲皇上人’称谓帝者,则必为太上皇帝之属。”
三生天子微微颔首,又饶有兴致地追问:“崔卿熟知前朝掌故,不知史上究竟有几位太上皇帝?”
“西汉初立,汉高帝尊其生父为太上皇;西晋时,赵王司马伦篡夺大位,乃尊惠帝为太上皇;后凉武懿帝为防诸子夺位,遂先禅位于嫡长子……”
“李唐时可有典故?”三生天子出言打断了崔文纯的陈述。
“有。武德九年,唐高祖被迫禅位于唐太宗,称太上皇;神龙年间,女主退位,禅位于中宗皇帝,女主称则天大圣皇帝;另有睿宗传位于玄宗、玄宗被迫传位于肃宗、顺宗被迫传位于宪宗、昭宗被迫传位于德王——此皆唐之旧例。”
三生天子微微颔首,又问:“两宋时可有先例?”
“有。北宋末,金灭辽,宋徽宗禅位于钦宗,自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宋高宗厌倦庶务,禅位于孝宗皇帝;高宗崩后,孝宗亦禅位于光宗;因光宗不孝,臣子遂使光宗禅位于宁宗——此皆宋之旧例。”
“崔卿果然经史俱佳。”
几人又谈了谈太宁局排戏之事,而后三生天子便将乔、崔遣出了西暖阁。二人辞别皇帝,一同缓缓地踱了出来。
此时竟降了秋雨,空中雾霭弥漫,宝光殿外一派苍茫。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于琉璃瓦上,发出阵阵轻响。
两名谒者手持油纸伞匆匆赶来——崔文纯接过伞,朝他们笑道:“我与乔监尚且举得动伞,不劳费心,二位去歇息吧。”
待目送谒者远去,乔洪吉侧头问:“着急回府么?”
“不急,”崔文纯微微一怔,又道,“乔监有何吩咐?”
“一处走走?”
崔文纯含笑道:“乔监先请。”
二人便迈步进了雨幕,沿着宽阔的宫道缓缓前行。
清凉舒爽的秋意扑面而来,潇潇水幕自空而下,偶尔有几滴淋落于崔文纯的肩头。他不以为意,只是享受着仅仅与乔洪吉相处时才能幻化出的出尘心境。
乔洪吉为人宽宏,诗书满腹,性情恬淡,谈吐脱俗,宛似清冽山泉,绝无浓酽之弊。与这般君子同游,自然惬意舒心,倍觉可贵。
“朴怀,你听出皇上口中的未尽之意了么?”
闻言,崔文纯喟然道:“乔监,我虽年轻,但并不痴傻。自从皇上于流觞亭外言及内禅之事……倦勤之心已然愈演愈烈了。”
乔洪吉似笑非笑地问:“你既已知晓,为何仍不有所举动?”
“怎么‘举’?又怎么‘动’?”崔文纯深深一叹,摇着头说,“皇上心意已决,内禅……势在必行。我区区一介翰林学士,又岂敢逆流而动?”
“不是让你谏阻皇上,”乔洪吉慈颜含笑,“是老夫于太宁局外与你说过的那些话。”
听得此语,崔文纯陡然回想起——当日他与乔洪吉奉敕送宝忱去见葆宁王,二人也曾信步同游。乔洪吉点明崔文纯与东宫结怨极深,已是不死不休之局,继而抛出“退身”之策,劝他早日挂冠而去,免得将来大祸临头。
当时崔文纯尚且想着这个“将来”不知道还有多久,可如今一转眼竟已到了——连当日技惊四座的宝忱与深受宠眷的葆宁王也先后魂赴黄泉了。
乔洪吉见崔文纯凝眉暗思,倒也不催问。
良久,崔文纯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继而倍觉无力地说:“乔监,我走不了了。退身之策固然是好,可我已无路可退。我的叔父在京华,我的岳丈在京华,祖坟、宗祠、故友……都在京华。倘若一概予以舍弃,我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皇上与那些禅位后仍遥秉大政的帝王不同,”乔洪吉忧心忡忡,当下道,“他到时内禅退了位,纵使天塌地陷也不会再管了。倘如太子即位后发作起来……你、你叔父、甚至你岳丈都在劫难逃。若你想保下一条性命,必须从速归隐——纵使你归隐了,兴许仍会有不测之祸,遑论……”
崔文纯突地止住脚步,惨笑道:“京华是我的家,离了家的游子又有何处可去?”
“朴怀……”
“乔监,您当真以为……只要我挂冠而去,东宫那些人便会放我一条生路么?”崔文纯远远望向雾霭内隐隐透出的大佛像,幽幽道,“他们只要一抬头,即可瞧见这座佛像。瞧见了这座佛像,他们立时就会想起罪臣崔文纯。想起了罪臣崔文纯——我便是逃到爪哇国去,最终也难逃一死。”
乔洪吉不语。
半晌,崔文纯又道:“乔监,我有不赦大罪:我出身望族勋戚——依着洋教的用语,或可谓之‘原罪’,此为罪一;我身为翰林学士,不能辅弼君王治国安民,此为罪二;皇上崇信释教,我不能力行谏阻,反而劝铸大佛像,此为罪三;皇上下诏廷推宰执,我不能秉公持正,一味媚上,此为罪四;皇上排戏,我不能亟行匡正,甚至乐在其中,此为罪五;皇上南巡,我不能力劝皇上蠲免江南欠赋,此为罪六……”
“住口!”乔洪吉上前一步,沉声道,“若你当真有此六罪,则满朝文武应与你一同论罪!”
寂然良久,崔文纯忽而撇了伞,向乔洪吉拜倒行礼。
乔洪吉伸手搀扶,听得他道:“乔监,您入仕已久,却是实实在在的‘片叶不沾身’,将来自可全身而退。文纯与您相识多年,一贯多蒙指教,未尝有一事反助乔监。眼下大祸将至,文纯毫无长进,仍旧有求于您。”
“朴怀!你我何必如此说话?”乔洪吉搀起崔文纯,又俯身将伞捡了,递上后说,“朴怀,你有话明言即可,老夫必定尽心竭力。”
“我已罪孽缠身,不求善终。”崔文纯面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所忧所憾……惟有拙荆一人。她十六岁便与我成了亲,多年来一心修道,并无夫妻之实。到时我会与她和离,以求东宫不作株连。一旦东宫执意要治她的罪……乔监,倘若您能与东宫那边儿说得上话,烦请您费心!”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乔洪吉叹道,“一诺千金……朴怀,我答应你,一定上心。”
崔文纯喜道:“如此便多谢乔监了!”
二人先后步出慕霜宫。临别之际,乔洪吉最后一次问:“朴怀,当真再无回圜的余地了?你那旧交……那个唤作‘痴痴先生’的,他能否于太子驾前……”
“他?”崔文纯扬手替乔洪吉唤来官轿,“早晚要断,就不必让他为难了。”
乔洪吉微微颔首,继而喟然道:“这倒应了个‘聚散无常’的道理。朴怀,你掰着手指头算算——自你赴掇香寺进香迄今,朝内生离死别的大戏究竟唱了几出了?当年我初编《乌纱帽》时尚且请了你过府一叙,一晃眼……多少年了?”
崔文纯似有所感,一时怃然若失。
“何时再往政园一聚?”乔洪吉彼时已上了官轿,却又挑起帘子追问。
闻言,崔文纯一躬身,笑着答道:“待一切事了之后——只要乔监不嫌弃,文纯定然诣府深谢。”
乔洪吉大笑了几声,终于吩咐轿夫们回政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