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纯回首望去,但见冷濂生缓步而来。他不敢怠慢,赶忙迎上,躬身施礼道:“岳丈。”
冷濂生温言夸奖了几句,而后便引着他一同往书斋去。二人转过墙壁,崔文纯的余光瞟见了神情忧郁的葆宁王。他不敢再迟疑,立时加快了步伐。
因三生天子驻跸于书圣祠,故而王公大臣们也于祠堂周遭开衙建府。冷濂生的书斋素来一尘不染,如今亦是窗明几净。翁婿二人依礼落了座,冷濂生因命丫鬟仆役通通退出门外,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崔文纯不知缘故,心内一时有些忐忑。
“先前我传话让你借面圣之机参奏高骥、翁策之,你究竟参了没有?”
崔文纯骇然起身,低声道:“小婿……小婿觉着只言片语无关痛痒,便不曾劾奏。”
“如今看来,幸好你不曾劾奏。”冷濂生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叹着气抚摸起了象牙扇骨上清晰的纹路,“我本欲令天家父子暗生嫌隙,继而力扶葆宁王上位——当日飞云阁前,仅凭几句话已挑得皇上疑心乍动,不料半路杀出了个宝忱……不知死活的宦竖,竟敢妄议大政,被拉去填井也是作茧自缚。”
“岳丈不必动怒,”崔文纯拱手宽解道,“将来徐徐图之便是了。”
冷濂生将扇柄往手心一敲,摇头道:“不,你并未洞察皇上的心思。宝忱死谏飞云阁,虽护得太子无虞,却是将葆宁王推入了险境。”
“敢问岳丈,宝忱死谏与葆宁王有何干系?”
“犹记得当时葆宁王正欲求情,是你暗中示意,他才未曾开口。”冷濂生耐心地解释说,“莫非你以为皇上瞧不见么?宝忱与葆宁王排演《孽海记》时,一处起卧、一处出入,堪称相知相得。皇上言及庶务,宝忱倏尔开口讽谏,皇上自然怀疑其后必有主使——这主使是谁?”
崔文纯只觉得头晕脑胀,忙问:“老泰山,宝忱回护太子,理应是太子嫌疑更大,皇上又为何会猜忌自个儿的兄弟?”
“那是因为葆宁王方才失言了。”冷濂生叹道,“谁能料到他白眉赤眼地蹦出一句‘不错’来,怕是要惹祸上身了。”
见崔文纯仍未明悟,冷濂生皱眉道:“皇上与葆宁王相亲相敬,只因葆宁王绝无干涉国政之举。飞云阁前,皇上疑心他与太子合谋私通内侍;流觞亭外,皇上猜忌他刻意于宰执面前抛头露面——又有离间天家父子之嫌。”
“岳丈,”崔文纯讪讪地说,“小婿常常入宫伴驾,并不觉得皇上是这等阴险忌刻之君。犹记得皇上当时还赞了葆宁王一句‘倒也难得’,莫非这也能算是‘猜忌’?况且于飞云阁猜疑王爷与太子通谋,又于流觞亭猜疑王爷离间天家父子情谊……前后反复,大起大落,似乎甚为牵强。”
“你怎么连半分慧根都没有?”冷濂生轻轻一叹,耐着性子说,“于皇上而言,葆宁王究竟持有何等政见……这并不重要。真正让皇上忌惮的是‘私通内侍’与‘抛头露面’这两样儿——也是我往日未能体察上意,竟还痴心妄想地琢磨着‘以弟代子’。皇上绝无此意,今日明言倦勤,将来内禅势在必行。”
“若当真如此,葆宁王不论说什么……”
“正是。”冷濂生沉沉道,“身为皇弟,他若是个哑子便好了。”
“但小婿仍旧不敢相信——皇上怎么会对自家兄弟……”
“你忘了皇上在净慈寺说的话了?皇上同样忌惮他与你私相往来。”冷濂生挥了挥手里的象牙扇,“罢了,你既不信,我也不必多费口舌。只盼着葆宁王不要被朝廷翻出什么烂账来……若是翻了出来,皇上必然发作。倘如到时皇上置之不理,这扇子归你。”
语毕,他立时将象牙扇往崔文纯手里一递。
崔文纯接扇展开细看,但见二十一档薄如蝉翼的象牙片被串系在了一起——大骨雕刻连绵青嶂,小骨镂满亭台楼阁,一道清泉自山间汩汩而下,汇成溪流;凉亭之外,草木繁茂、蓊蓊郁郁,两只仙鹤置身其中,悠然漫步;亭内的桌案上摆满瓜果时蔬,三五友人团坐桌旁,彼此觥筹交错,不亦乐乎。折扇背面以小篆微雕着陶潜的《归去来兮辞》,精妙似翠羽,珍怪如珠玑。
崔文纯对这象牙扇爱不释手,待再看自己那劣木扇骨时,只觉索然无味。
“不过是让你涨涨见识罢了,这扇子你拿不走。”冷濂生迅疾出手夺回,又说,“从今日起,葆宁王再有何等吩咐——一概推诿不管,连见都不要见。”
“是。”
虽是如此说,但崔文纯依旧未敢轻信。他转回自家邸馆,仆役迎上前便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葆宁王方才派人请您去回话呢。”
闻言,崔文纯暗自惊诧,当下捂着头呻吟起来。仆役慌忙扶着他往卧房去,莫元舒搀过他榻上一躺,连声询问究竟。
见崔文纯不答,他只好唤来管事吩咐道:“去回禀王爷,崔学士身体不适,一时去不得了。”
待仆役一走,崔文纯睁开眼瞧了瞧,继而悄悄爬起来,一把将莫元舒环进了怀中。
莫元舒被唬了一跳,按住他的手问:“你到底怎么了?”
崔文纯低声禀明了前事,复叮嘱道:“切莫声张。”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朴怀,虽然……虽然他觊觎着你,但毕竟罪不至此。同游江南,本该是高高兴兴的,怎么会生出这种祸端来?”
听得此语,崔文纯皱眉琢磨了半晌,忽而松开了手,自己往抽屉里翻出一沓子画卷,又让莫元舒速速燃起火盆。莫元舒迟疑着照办了,却见崔文纯将那沓彩绘尽数掷入了火中。
“葆宁王行事不拘礼法,善绘秘戏图。我因缘际会得过一卷,如今却是不能留了。”
莫元舒嗟叹了一句:“可惜了,我还没与你统统试过一遍呢。”
崔文纯佯怒道:“呸,要是都试过了,我还活不活了?”
良久,他终是喟叹一声:“不妥,我还是得去见王爷一面。哪怕就一面,我得问问他……究竟有没有岳丈口中的‘旧账’。”
……
当崔文纯步入静室时,葆宁王已然酩酊大醉。他的身边东倒西歪地放着七八个空酒坛,显然痛饮了许久。
“参见王爷。”崔文纯毕恭毕敬地跪下叩了个头,而后才起身上前,将仰卧在地的葆宁王搀扶着坐好,“王爷,您这又是何苦?”
葆宁王醉醺醺地睁开朦胧的双眼瞧了瞧,不由嗤笑道:“梦。”
“王爷。”崔文纯只能拿出自己当年哄小侯爷睡觉的招数,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后背,“这不是梦,臣来了。”
“胡说。”葆宁王眼眶通红,恨恨地扔了手里的酒杯,“你不肯见我……只顾着跟姓莫的厮混……我的容貌比姓莫的强十倍,你怎么……怎么就不看我一眼……”
崔文纯无可奈何地轻声一叹:“王爷,臣此番前来……并非为了这等前尘往事。臣只问您一句,可曾与内侍、朝臣暗中往来?”
葆宁王却不回话,只是伸手抚上崔文纯的脸颊,忽而露出了些许笑意。
“王爷,臣……臣在问您话。”
“没有。我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