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河东郡公施世修病故,葆宁王、端欣、冷濂生、惠明、乔洪吉五人各自撰写了祭文、挽联,皆由崔文纯、楚尚枫携带北上。二人不敢耽搁,星夜兼程地赶回了京华。
彼时京华已然入冬,河东府一派萧索凄寒。
昔日施璞弃世,吊唁者车马盈门;而今施世修病卒,除东宫僚属奉敕治丧外并无一人前来。
新任太子詹事高骥平素好读玄术篇目,于一干丧仪应对也颇有心得。恰好五千两银子没处花去,便由着他的话,先请了掇香寺一众僧人诵经超度,又命施府管事速速添置吉祥板。
管事们感念施世修的恩德,自然选了上等的花梨木寿枋。四下里雇乐班、设高坛、摆水陆斋,五千两银子登时便被用尽了。
是日,苏寺生自己于河东府内巡视丧仪置办,高骥与翁策之则坐在书斋内避寒——一面烹茶煮酒,一面谈天说地,倒也颇为快活。
书斋中悬施世修手书“主敬”匾一面,匾下篆字对联亦是施氏亲笔。
其曰:
闲生狐兔不足看,
烟锁天云二两春。
北面贴墙立有多宝格,分置西洋钟、小式瓷器、珐琅、珠宝盆景、夜明珠及几柄如意;多宝格旁设一炕床,炕上只有座褥、靠背,炕前是书案;东侧立有一面玻璃镜,自上到下,顶天立地;次间为佛堂兼静室,内设佛龛,另有书画珍藏。
高骥与翁策之一同行至次间,二人小心翼翼地分批查察起了施世修生前的收藏。
《烟柳弄晴图》,本朝画师郑逢秋所绘。郑氏真迹千金难求,如今却钤有“留赠朴怀”之印;《花蝶图》,先帝御制,上有朱笔亲题“某年某月某日绘赐臣世袭一等河东侯世修”,钤有“留赠朴怀”之印;《狸奴图》,施世修自绘,钤有“留赠朴怀”之印;《香花醉红图》,施璞所绘,钤有“留赠正秋”之印;《潇湘形胜图》,施璞所绘,钤有“留赠正秋”之印。
其余书画诗作仍有七八幅,亦俱钤印以示留赠崔文纯、楚尚枫二人。
览毕,翁策之叹道:“施世修虽名列奸佞,但颇通书画。似这等珍藏……纵有万两黄金也难以一并购得。可遇而不可求,可观而不可得。可惜,可惜。”
“施世修一贯贪财好货,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高骥笑道,“诸多珍藏此后自然托付非人,倒真是一场惨祸。早闻翁公素爱书画,高某亦忧珍品蒙尘在外,莫若由你我代为保管。”
“高师傅此言不妥。”翁策之正色道,“你我东宫僚属一贯单为社稷除奸,岂可如此利欲熏心?假借公理人心之名,暗行中饱私囊之实——如今之所以道丧政弊、国倾势颓,正是这等小人过多之故!高师傅,翁某念你是太子詹事,暂且不予声张。日后如有再犯,便自请罢职归乡吧。”
一番话说得高骥面红耳赤。
趁翁策之前往巡视灵堂,高骥仍是命人暗中将书斋内所藏诗文书画尽数运入了自家府邸。
此事方了,翁策之恰好返回。经由高骥恳言致歉,翁策之竟无丝毫觉察,反倒对其知过即改的良好品行深为欣慰,讲了一番“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的话。
二人正商谈间,忽听外面仆役叫道:“高师傅、翁老爷,崔文纯及楚尚枫已到了一梦街了。”
“两个瘟神。”翁策之冷笑道。
“崔楚二人也算是有功之臣。”苏寺生挑帘步入书斋,搓着手笑道,“好在这河东府内外事务也算妥帖了。方才我去查账,刨去丧仪所用银两外,府内存银余下了一万八千余两。这结余……”
“这结余留有何用?不如再请几位道长来打一打醮。”高骥笑着接过话头儿,道,“正好我尚且不知打醮是个何等庄重肃穆的场面,这回便可一释前疑了。”
苏寺生迟疑道:“河东府尚有施世修妾室三人。家里没了主事儿的,她们的日子自然要难上不少。依我之见,就让三人均分了这一万八千两银子,将来回了本家也好过活。”
“一个尼姑、一个坤道,另一个死了爹娘,回什么本家?”高骥不以为意,“将那银子许给英寰观的道长吧,请他派几个人来做一做法事,多余的便当是赏钱。打醮一过,河东府这档子事儿就算是了了。”
苏寺生正待反驳,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一回首——竟是崔文纯与楚尚枫风尘仆仆地赶至了书斋。高骥与翁策之对视一眼,当下起身相迎。
崔文纯不堪奔波劳碌之苦,如今又消瘦了不少。甫一入屋,瞧得书斋陈设如初,更是悲从中来。几人各自见礼,苏寺生交代了一应丧仪事务,崔文纯即引楚尚枫前往灵堂。
高骥与翁策之不愿在此久留,遂乘轿回了私宅,惟有苏寺生跟随那两人一同步入了灵堂。堂内列棺一口,三位姨娘于帘后抹泪吞声,另有几名僧人正高声诵经。阵阵梵音入耳,崔文纯与楚尚枫并肩跪于灵前,念及当年施世修驰援淮阴的救命之恩,登时泪如雨下。
苏寺生提着盏灯往旁侧一站,朗声道:“河东王慢行,崔学士与楚御史送您来了。”
二人当即叩首,狠狠痛哭了一遭,随后转了出来。
楚尚枫问了明昃境况,苏寺生长叹道:“早死了。河东王那时强撑着身子让她与小侯爷合了葬,总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