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子时,太子仍与如同山峦一般的奏疏于藏书室内苦苦对峙——他伏案疾书,久病之躯愈发瘦削,每批完一道奏本便要停下喘上几口气。
太子方才接了三生天子自钱塘颁下的诏书,但实在难以亲自主持施世修的丧仪,故而委任太子詹事高骥、太子宾客翁策之与苏寺生同领其事。
“殿下,您累了。”宗承受捧着一个“顾窑”粉彩诗文茶壶缓缓步入,“今日到此为止吧,奴婢伺候您安寝。”
由现任九江统镇太监顾孝许督管的御窑厂号为“顾窑”,于先帝一朝时亦为官窑。先帝专爱花鸟鱼虫,官窑所烧制的瓷器上往往遍布花卉,尤为滥造。俟三生天子践祚,认为先帝的审美“流于艳俗”,特遣内侍顾孝许掌管御窑,力求古意典雅。
太子见宗承受进屋,闷着头继续写字,根本不予回应。
宗承受将茶壶往桌案上一搁,继而屈膝跪在炕前,熟稔地为太子脱下了靴袜。太子也不反抗,对此一概无视。宗承受仰望着自家殿下的病容,忽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似乎要摸上一摸。
若是以往,必遭厉声呵斥,可如今的太子一言不发,任凭那双手直直向上。
宗承受心内泛起阵阵酸涩,咬牙道:“殿下当真好狠的心,整整七日……不曾对奴婢讲过一句话……”
七日以来,他曾强行克制过种种始自本性的冲动,不愿逼迫殿下做那些不堪入目的事儿;他也曾失去耐心,将殿下按压在桌案上施以诸多尝试。但殿下始终缄默无言,即便是咬烂了嘴唇也不肯泄出一声呻吟。
昔日那个会温言呼唤他“蠢奴才”的殿下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只会批答奏疏的哑子。
宗承受自知身份低贱,永世无法与殿下相提并论,他甚至想过终生掩藏自己的心意——就如同窝窝囊囊的宝忱。可宝忱的凄惨下场为他敲响了警钟,而殿下即将大婚的讯息又狠狠击碎了他的理智,这迫使他彻底撕毁了温顺的伪装,最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宗承受一下一下地重重磕着头:“殿下,奴婢初入宫闱时,只在御马监的马厩里喂马。皇家的马……自然要比奴婢的一条贱命要贵重许多。后来殿下陪皇上至御马监跑马,奴婢偶然见了您,从此……”
“为了能来东宫,奴婢省吃俭用,纵使患病也不敢花钱抓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奴婢以十五两银子行贿上差,终于被选入东宫扫地。那时候……奴婢日夜苦苦盼着……盼着您能看奴婢一眼。等奴婢到了您身边儿伺候……奴婢知道不该对您……可奴婢忍不住,当真忍不住。”
伴随着声声闷响,宗承受潸然泪下:“殿下,奴婢入宫十二年了,而这些话……奴婢在心底藏了六年……奴婢藏不下去了……奴婢求您,您对奴婢说句话吧,不论是何等指斥……奴婢认,奴婢都认!”
太子原本还在奋笔疾书——听了这等言语,他却搁下了笔,只远远地瞧着烛火出神。
“殿下,”宗承受一把抱住太子的双腿,哽咽道,“奴婢自知铸成大错,只求您……”
“聒噪。”太子苦恼地揉了揉额角,将双腿缩回炕上盘着坐了。
宗承受怔怔地望着他,面上尚且挂有泪痕。
太子咳嗽了良久,终是皱着眉头自袖中摸出了一方手帕递给了他,喘息道:“我与你……难复往日主仆情谊。你六岁入宫,伺候了我许多年,到底还算有功。你明日便回内侍省去,寻个新差事吧。”
宗承受噙泪作答:“奴婢情愿听从殿下任何吩咐,但惟独这个不行。”
闻言,太子一时气结:“你当真想让我杀了你么?”
“奴婢已焚毁了全部的秘戏图,倘若殿下赐下一死……奴婢心甘情愿——只求殿下能让奴婢再为您奉一回茶。”
“宗承受。”
“奴婢在!”宗承受赶忙叩首行礼。
太子疲惫不堪地轻轻摩挲着胸口,口中说:“我的心里……原本是有你的。但受困于‘储君’的身份,无法言明,亦无需言明。长久以来,你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一贯最为贴心,我也时时念着你的好。后来你逾矩犯上,如同变了一个人……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过,你口中所谓的‘情意’究竟是真是假。”
“殿下……”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宗承受的话,太子强忍着喉间的不适继续说:“听你方才讲了这许多,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了。可……可你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强迫我……雌伏人下,你……你……”
太子红了眼眶,终是黯然垂首,陷入了缄默。
“殿下,是奴婢以下犯上。”宗承受磕得额头红里透青,却仍不断地叩首行礼,“殿下万勿自责,奴婢情愿以死谢罪。”
“蠢奴才,起来吧。”太子抬手拭泪,轻轻地喟叹了一声,“我病成了这副德性……算了,你明日就回内侍省去,从此不必再费心留意东宫了。”
一听“蠢奴才”三字,宗承受立时起身往藏书室外去。
“你做什么?”太子愕然发问。
宗承受复又跪地磕了个头:“奴婢去死。既然无法留在东宫,不如一死了之。”
“要死何必去外面儿?”太子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俯身于炕边的马靴内取出一柄匕首,远远地往宗承受脚边一扔,“在这儿死也一样。”
“谢殿下赏赐,但奴婢在死前……还想为您倒一杯茶,望您恩准。”
太子冷冷道:“准了,倒完从速自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