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肃静伯叶为林、广阳伯穆廷芳闻知佳讯,一面赶赴祠堂敬告祖宗,一面请画师为自家女儿绘了像,而后快马传回金陵。
三生天子尤为上心,亲自对着叶宁专、穆芝梅的绘像左看右看,一时竟无法决断。后得了东宫送来的奏疏,遂谓贵妃楚尚柳道:“咱们这位太子爷又病了,至于婚事……待朕回京后再说吧。”
楚尚柳笑道:“全凭皇上吩咐。”
三生天子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忽而问:“爱妃,你觉着叶氏、穆氏何人容貌更佳?”
“应是叶宁专更为美貌。皇上怎么问起了这个?”
“随口一问,”三生天子笑着将酒水一饮而尽,“爱妃不必放在心上。”
婚事如此一搁置,新任太子詹事高骥率先抵达京华。
因与其结有旧谊,崔缜特地于府邸设了一桌酒席,另遣专人赴永顺门等候。良久,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崔缜回首望去,却只见仆役一人快步返回。
“太爷,”那仆役面上阴晴不定,因说,“小的的确见着了守瑭公,他却不肯来。”
崔缜沉沉问:“不肯来?”
“守瑭公自云是新任太子詹事,理应先往东宫拜会太子及一应僚属,而后才能来府上见过太爷。”
闻言,崔缜心内稍觉不安,登时回书房拟了一札,遣人送往金陵。冷濂生得信,只道是崔缜过分警惕,劝其莫要一心苛求。收了答复,崔缜知晓冷濂生素有识人之能,因此也不再留心。
……
太子宾客翁策之眉头紧锁,以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东宫内的重重殿宇。大小宦官远远地驻足观望,一时都停了手中的动作。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苏寺生匆匆赶来。
“见过翁公。”苏寺生与他相互拱手行了礼,又问,“不知太子殿下召你我前来为的是何等缘故?”
翁策之摇头不语,二人登时同往茂典堂去。
茂典堂原为说书室——太子年幼时,詹事柴望祯常于此处讲解经义。慈仁皇后崩后,因太子日夜思念慈母,柴望祯遂改“说书室”为“茂典堂”,堂内供奉惠和宣端慈仁皇后绘像及牌位。
甫一入堂,却见太子紧皱着眉头盘坐于通炕之上。明明炎天暑热,身下偏偏围着厚厚的锦衾。
新任太子詹事高骥正恭敬地跪在炕前,内侍宗承受则含笑侍立一旁。
翁策之、苏寺生彼此对视一眼,随后上前叩首,齐齐道:“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额上满是汗珠,盘起的双腿微微发颤,仿佛正忍耐着一种格外难受的刑罚,一时并未说话。
宗承受代为吩咐道:“诸位请坐吧。”
三人落座。
高骥年逾五旬,身属望族之后,如今却以帝师自诩。虽经冷濂生举荐任官,倒为太子尽心谋划。渤海高氏曾是开国一等世袭公爵,深得太祖倚重;又因罪削爵已近百年,平日与今世名门并无过多私交——东宫僚属也就略予信重,以观后效如何。
侍女们奉上香茶,而后缓缓退出了茂典堂。
堂内几人并未就饮,高骥琢磨了片刻,忽而道:“方才我翻阅来往案牍,见痴痴先生自江南传来信札,言及了崔文纯、楚尚枫——不知诸公如何看待崔楚二人?还望诸公为高某解惑释疑。”
“楚尚枫乃是楚贵妃的胞弟,一贯耽于享乐,未有功名而居官位,竟还诈得了‘奉敕初封世袭二等丹阳伯’的爵位傍身。”翁策之端起盖碗儿,忽而转头望向苏寺生,口中接着说,“至于这崔文纯么……且由妙禅公讲讲吧。”
苏寺生笑道:“崔文纯是枢密使、奉敕初封世袭一等瑞国公崔缜之侄,甲子科的状元,官任翰林学士。”
高骥候了片刻而未得下文,当下笑道:“看来妙禅公对其无甚恶评。”
“崔文纯恶贯满盈,其罪有甚于楚尚枫。”翁策之将盖碗儿往桌案上重重一搁,怒道,“瓦釜雷鸣,一无所能,只知挟上威下,丢尽了清流士人的体面。排大戏、铸佛像、进谗言、害忠良,凡事只与崔缜、冷濂生一心,蛊惑皇上醉心游乐,常于君前搬弄是非,似这等禄蠹……”
话音未落,苏寺生出言道:“话虽如此,但崔文纯南下平叛,与楚尚枫捍守淮阴——二人终归可算有功在身。”
“一功只抵一罪,”翁策之冷笑道,“妙禅公预备着令二人以此微末之功抵消哪款大罪?二人侍奉君前,面有得色,单恃圣眷在身,目使颐令、傲睨自若,将这乾坤纲常生生颠倒了过来——若是太祖皇帝尚在,二人便是弃市大罪。”
听得“弃市”二字,苏寺生骇然变色。
太祖于四十四岁定国开基,在位四十六年,寿及九十。五十年间,专以严刑峻法约束臣僚。
所谓“弃市”,即斩罪臣于法场,弃其尸于闹市,不许入殓,以供来往百姓鄙薄斥骂。俟太宗嗣位,御下以宽,废凌迟、勾脊、抽肠、剥皮、铲头、油煎、刷洗、弃市、腰斩、车裂之刑,只存斩首、绞杀二者,准许罪臣家眷收尸,迄今不易。
久闻翁策之大倡归复太祖法度,苏寺生只道他是为力纠时弊而姑且一说,未料竟真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