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转过年来,终于演毕了《桃花扇·劫宝》一出。
彼时春风熏畅,正是江南至好时节。
三生天子将观戏排戏、围猎垂钓、游山涉水、赋诗礼佛一并列为平生四大快意之事,常常携贵妃楚尚柳登天生桥纵览胭脂河融融春色,又令端欣、冷濂生、乔洪吉、崔文纯、楚尚枫五人就景作诗填词。
金陵统镇太监庞天邦竭心奉承,诚请銮驾照旧驻跸金陵,待入暑后再往别州去。
是日春雨绵绵,一众文武奉命至天庆观飞云阁观戏。
三生天子下诏排演《桃花扇·沉江》,自扮老赞礼,由崔文纯扮史可法、乔洪吉扮柳敬亭、葆宁王扮侯方域,而陈贞慧、吴应箕两角儿亦各着端欣、虎啸林妆扮——当日楚尚枫扮侯方域本是一绝,可惜他丢了眼珠,自然登不得台了。
适逢西洋遣使贡于金陵,三生天子予以召见。使节名唤明克·莫莱,深通中土言语,进退应对得宜,盛赞□□卓然为四海万邦之首——龙颜大悦,立赏三品官身,赐名“道隆”,留任于朝。
道隆如今亦蒙恩观戏,因不知《桃花扇》情节如何,因而专有一小内侍从旁细心解说。
崔文纯戴好毡笠,匆匆步行上台。他回首一望,开口唱了“史可法”的头段“锦缠道”。
道隆听得云里雾里,低声向内侍问个不停。内侍忙着观戏,便单作表面应付罢了。无奈之下,道隆只得索要了《桃花扇》剧本,一面瞪着碧绿眼眸紧盯台上,一面匆匆垂首与手中文卷对应。
一来二去,倒真让他看出了些许门道。
“原来这便是史阁部!”道隆指了指台上的崔文纯,颇为自得地环顾四周,却见一众王公大臣要么轻摇羽扇,要么颔首拈髯,并无一人搭理自己——就连那内侍也充耳不闻。
道隆无可奈何,当下只得学着那般姿态抬手摸起了自己的金色髭须。
待唱毕“日近长安远,加鞭,云里指宫殿”一句,眼见得三生天子扮成老赞礼背着行囊跑上台来,念了句“残年还避乱,落日更思家”,登时与扬长鞭、骑骡子的崔文纯撞在一处,跌了个狗吃屎。
“这下摔大发了。”
听了冷濂生此语,台下群臣登时笑了起来。惟有那道隆骇然击案,失声叫道:“冲撞圣驾,死罪!死罪!”
“老大人还是节劳吧!”小内侍忍不住讥刺道,“但凡是戏里有——就算您冲上去抽主子几个耳光,主子也绝无二话。”
三生天子念道:“‘阿哟哟!几乎滚下江去。你这位老将爷好没眼色!’”
台下又是会心一笑。
道隆不再吭声,只是闷头查阅剧本。为避免再露怯,他预先看了后面史可法投江殉国的一段,不由好奇地自语:“这《沉江》原是江边的故事,可也没看见江水。”
内侍暗骂自己倒霉,默默往外面挪了几步,这才听不见他的念叨了。
“‘俺史可法亡国罪臣,那容的冠裳而去。’”崔文纯摘下帽子,将身上外袍一抛,因念,“‘摘脱下袍靴冠冕。’”
“‘我看老爷竟像要寻死的模样。’”三生天子拉住崔文纯,急急拦阻道,“‘老爷三思,不可短见呀!’”
没来由地,崔文纯竟沉默了片刻,俄尔喟然长叹道:“‘你看茫茫世界,留着俺史可法何处安放。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语毕,他往江中决然一跃,趁势翻滚下了台。三生天子在后呆望许久,终究是抱着崔文纯的衣物哭叫起来。
“‘史老爷呀,史老爷呀!好一个尽节忠臣,若不遇着小人,谁知你投江而死呀!’”
一曲“余文”歌道:
山云变,江岸迁。一霎时忠魂不见,寒食何人知墓田。
三生天子率先念道:“‘千古南朝作话传。’”
乔洪吉与葆宁王依次念了“伤心血泪洒山川”“仰天读罢招魂赋”两句,随后理应由三生天子再念最末一句。可三生天子今日似乎亦有些许的心不在焉,他只盯着方才崔文纯的翻滚投江之处,一时未作任何反应。
满场寂然无声。
太宁局伶工们左顾右盼,台下的王公大臣面面相觑。
自三生天子初次登台迄今,还从未有过这等异状。葆宁王、乔洪吉稳住心神,只在心内无声催促;一众命妇纷纷明里暗里地望向贵妃楚尚柳,楚尚柳则强撑着端坐于原位,面上瞧不出一丝惊疑。
彼时崔文纯、端欣、虎啸林俱在台侧,见此情形也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端欣皱眉看了片刻,仍见三生天子觑眼望着投江之处,当下低声道:“坏了,皇上怕是被悲情魇住了!崔学士,且将《辞院》内史阁部的那段‘啄木儿’末三句速速念来!”
崔文纯当即朗声念诵:“‘江东应须夷吾镇,清谈怎消南朝恨,少不得努力同捐衰病身!’”
众人循声望来。
而三生天子也终于回过了心神,迟迟地念道:“‘扬子江头乱暝烟。’”
《沉江》一出至此告终。台下王公命妇知晓了不过是虚惊一场,彼此也就不复担忧,立时各自饮酒叙话。
三生天子坐于妆镜台前卸妆,小宦官方将戏服缓缓脱下,忽听皇帝叹道:“朕六岁粉墨登台,至今三十九年,未曾有此遭际。”
端欣、乔洪吉、虎啸林正以帕净面,闻言赶忙恭维着宽解了几句。
三生天子却不领情,单谓崔文纯道:“怨只怨崔卿那一停顿——面上神情悲怆,一句‘你看茫茫世界,留着俺史可法何处安放’……竟引得朕以为是你意欲投江了。”
崔文纯当下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叩了个头:“臣有罪。”
端欣笑道:“如今四海太平无事,崔学士好端端地为何去投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