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屋内已然点了灯烛。
崔文纯瞧了瞧自己身上斑驳的痕迹,继而强撑着坐起,倦怠地倚靠在暖榻上。莫元舒见他醒了,赶忙献宝一般地捧出了一幅画卷。
画中之人正襟危坐,头戴展脚幞头、身着紫色圆领,腰系革带,另佩宝剑,脚上一双黑皮履。
“既是官服像,则不应着黑皮履,单绘马靴便是了。”望着绘像内至为熟悉的眉眼,崔文纯的整颗心宛似浸入了蜜罐,却依旧暗恼莫元舒方才一再违背诺言,便刻意板起面孔说,“衣纹倒算写实,只是这双手的画工仍显做作——下的功夫不够深。”
“朴怀,你的嗓子哑了。”莫元舒讪讪地伸出手准备取回画卷,不料被崔文纯轻轻一拍手腕。
“我先留着瞧几日。”崔文纯将画卷朝枕头下一藏,目光却不自然地飘向别处,“你言而无信,往后不许你再碰我。”
“朴怀……”莫元舒来到他身边坐了,一面为他捏腰捶腿,一面柔声安抚,“今日是你的生辰,但我不能离开这座邸馆,只能为你备下这等贺礼。你穿官服的模样……我没见过几次,全凭循着记忆臆想。朴怀,我这回画错了,你饶了我……下回补上。”
“下次画个常服像,我不愿意看见那身官袍。”崔文纯垂着头叹息一声,“说好了要一同去赏月的,可我……我根本走不动路了。”
莫元舒熄了烛火,复又推开窗槅。
月上中天,清晖满洒。遥遥望向广寒宫内的仙子,熠熠月色淡淡地勾勒出了两道幽影。莫元舒转回榻上,与崔文纯紧贴着并肩坐了,低声道:“金陵的月色与京华相比……”
“京华与金陵的月色其实没什么区别。”崔文纯淡然纠正,“是赏月的人多了一个,我的眼睛从此就不再只看着月亮了。”
三十余年来,崔文纯头一次不是孤身赏月。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遥望着明月,任由月光自天际无声飘落,染得他们鬓发泛白。
就仿佛安然度过了一生。
翌日,因《哭主》剩了半篇尚未排完,三生天子又遣内侍来传。得了莫元舒不情不愿的颔首回应后,崔文纯才戴了幞头,随外面儿的内侍去了。
先与葆宁王相互见了礼,二人便上了台,与三生天子一同换素衣、裹白布,为崇祯爷服着丧,合唱了一段“胜如花”。继而他与葆宁王下台,又听得三生天子念了“飞花送酒不曾擎,片语传来满座惊;黄鹤楼中人哭罢,江昏月暗夜三更”四句,这出《哭主》便算是完了。
庞天邦笑意盈盈地凑上前,一面搀着三生天子步下戏台,一面恭维道:“左昆山不过一介武夫,却由主子妆扮,着实抬举他了。”
“那依着你的意思,朕扮谁合适?”
“弘光爷无能受辱,史阁部身赴黄泉,至于侯方域、李香君、黄得功……个个未得善了,不好,都不好。”
三生天子笑骂道:“你这呆子,只知道‘善了善了’地念个没完,当真是半分长进都没有。”
庞天邦赶忙跪下,向皇帝连声请罪。
“天下故事,十有九悲。”
三生天子兴致大起,先示意庞天邦免礼,又召来太宁局数百伶工同坐台前,以朝廷庶务永远得不到的可贵耐心向众人解说道:“你我便以这《桃花扇》说开吧。侯方域、李香君虽属情人,却未成眷属,双双出家入道,从此分处南山之南、北山之北,永无相见之日——惹得观者无不扼腕而叹。”
轻叹一声,三生天子又道:“其实作者早便于试一出《先声》内借赞礼之口言明,此戏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明室既灭,侯、李私情便终。若要再续前缘时,除非兴亡颠倒。”
顿了顿,三生天子接着道:“生死之事原系冥冥,但见山河破碎、社稷倾颓,而后忠臣坦然赴死,至此便算了了。”
“皇上训谕的是,”太宁局的一位老琴师壮着胆子出言道,“但奴才们也是听说过‘善恶有报’的。”
遭到了质疑,三生天子却并未动怒,仍旧耐着性子开示道:“善恶的确有报,此言不假。但这‘报’究竟是怎么个‘报’法?依朕看,‘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倒是真话。”
此语一出,登时唬得众人心惊胆颤。若论富贵,谁能富贵得过皇帝去?莫非竟是皇帝造了这世上最大的恶么?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三生天子笑着问那些伶工,“想必你们都是听过的吧?朕嗣位十余载,从不祭天谢地,就连兄弟的加冠之仪至今亦未妥善操办。只因朕深知那尽是些华而不实的无用排场——历朝帝王不过是用这十六字哄哄你们罢了。”
老琴师笑道:“奴才们不知道这‘朕躬’和‘万方’到底谁有罪,只知道陪着皇上把戏排好、演好便是了。”
一众伶工闻言大笑。
三生天子亦笑道:“不枉我疼你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