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天子酷爱换装扮演,曾亲扮神仙、高僧、隐士、菩萨、墨客、琴师,乃至于猎户、农夫、渔翁、匠人,却惟独没有武将。如今恰好身着“左良玉”的戎装,可谓良机难得,画师们当即奉敕上前,为皇帝绘像。
“你念。”三生天子一面落座,一面将奏本往虎啸林怀里一丢。
待虎啸林念与在场众人听了,崔文纯暗自喟叹,心知一切尽如自己所料——太子此番走错了路数。皇上兴许暂时不会生疑,但若是有人从旁提点几句,难保……
正想间,忽听三生天子道:“太子确有胆色。此番大放宫人,虽有破费,但也为日后省却了白银近万两,到底是于国有益。”
端欣上前几步,向皇帝躬身称颂道:“当年皇上为元储时,也是如此明断庶务。而今太子殿下初秉大政,便有这等雄心壮志,诚乃社稷之福。”
“端相公所言极是。”冷濂生笑道,“太子殿下勇于任事,免去了南下请示的路程工夫,一力颁行惠政,可谓是‘润物无声’了——臣谨为皇上贺。”
闻言,三生天子眉头一凝,显然洞察了此语背后所潜藏的真意。他又自虎啸林接过奏本垂头细览,半晌才道:“太子闻知崔缜上疏,方有此奏,但陈为己表功之意,全无慎独谦退之心。”
端欣头一个屈膝拜倒,群臣随之次第跪了,一众乐工则从速离了飞云楼——画师们面面相觑,当下也小心翼翼地往外退去。
崔文纯正琢磨着如何出言宽解,骤然听得一人放声念诵:
捷足争先,拜相与封侯,凭着这拥立功大权归手。
这是《桃花扇》第十五出《迎驾》开篇“马士英”的半段“番卜算”,讲的是南明朝廷勾心斗角,百官各自图谋翊戴之功。崔文纯骇然望去,方知是宝忱在唱。值此紧要关头,重音尽数落在了“凭着这拥立功大权归手”一句上。
虎啸林厉声呵斥道:“狗奴才!你好大胆!皇上与百官在此议政,哪儿有你插嘴的地方!”
宝忱俯身叩首,不表一语。
冷濂生明知宝忱的矛头直指自己,也不好出言,便暗地里示意崔文纯再添上一把火——崔文纯只作不知,一味瞧着面前的地砖出神。
三生天子先令群臣免礼,而后望向宝忱,温言道:“念的正是时候——谁教你念这段的?”
“无人教与奴婢,是奴婢自己一时失了礼数。”
“祖制不许宦官无诏议政。”三生天子面上仍是那如同佛陀塑像一般的慈颜,继而迈步上前,俯身搀起宝忱,爱怜地用手蹭了蹭他的面颊,“若违此制,死罪难逃,你知不知道?”
“奴婢知道。”宝忱低眉顺眼地恭谨作答。
“那便无须多言了。”三生天子笑着向虎啸林挥手示意,“你吩咐几个人,把他扔到井里去。”
“奴婢拜别主子。”宝忱复又跪下,毕恭毕敬地叩了个头。
葆宁王方欲求情,却被崔文纯背地里拽了一下,一时不再作声——崔文纯心里清楚,三生天子打出了“祖制”的幌子,如欲力保宝忱一条性命,须得由百官之首端欣带头求情,旁人都不可越俎代庖。
端欣忽而拜倒在地,朗声道:“皇上圣明!”
“你们来!”虎啸林回身招呼内侍们疾步上前,几人拖着宝忱远远走去。宝忱面无惧色,也并未挣扎,只是朗声诵了一句:
是谁弄的,江山如是?
只听得水花翻涌之声,持续半晌后就没了动静。
三生天子轻阖双目,双手合十,面西躬身道:“罪过。”
崔文纯一听此言,知晓太子此番算是安然过关了。宝忱借“凭着这拥立功大权归手”一句及自己的身家性命撩拨起了皇帝对宰执的疑心,这让冷濂生的如意算盘暂时落了空。
三生天子以“祖制”二字打灭了任何求情的企图——由太祖钦定的“祖制”已然成为了皇帝随意施以赏罚的至高法宝。若论“宦官无诏议政”,虎啸林、虎佩亭、庞天邦、万世空无不触犯祖制,却未遭丝毫惩处。归根结底,臣子的功罪只凭皇帝一人决断。
皇帝说一人有罪,此人即便有功,也有罪;皇帝说一人有功,此人即便有罪,也有功。
宝忱生前深得三生天子宠爱,如今只因一言有忤圣意,就此身葬古井,不可谓不悲。只可惜他对太子的缱绻心意亦从此埋于古井深处,永世不见天日。
可笑的是,宝忱钟情于太子,并最终为太子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但太子不仅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将宝忱与端欣、冷濂生、崔缜、施世修、崔文纯、楚尚枫、虎啸林、虎佩亭、惠明一同列为了“社稷十邪”。
崔文纯垂下头,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宝忱是人,不是物件儿——他方才还在与自己倾诉心事,倾诉曾让他时而甜蜜、时而苦涩的用情至深。
崔文纯闭上双眼,仿佛还能看到宝忱发自肺腑的笑容。
那条活生生的人命,彻底消逝了。
“太子殿下果然恭俭仁柔,连侍奉于皇上左右的内侍皆能深追切察。”冷濂生笑着上前一步,躬身说,“如此储君,亘古少有——更兼柴望祯、翁策之一班忠良从旁竭心辅弼,日后必为明君令主。”
三生天子摩挲着佛珠道:“这话不妥。太子虽然力行惠政,但毕竟犯了专断独行的忌讳。朕早就知晓柴望祯凡事并不尽心,平日素有逾矩僭越之举——我儿秉性纯孝,岂能容此人任性教唆?先前被罢了官职的司经大夫不也是柴望祯所荐么?举荐罪臣之后充任东宫僚属,朕当真不知他究竟是何居心。”
“皇上,”虎啸林近前禀奏道,“老奴先时听皇城司禀报,那莫元舒现下仍在柴望祯府上。”
“莫元舒是何人?”
虎啸林恭谨作答:“回皇上的话,正是那被罢了官职的司经大夫。”
崔文纯方欲出言,却见乔洪吉当先迈出了一步——乔洪吉笑道:“犹记得当日的上谕里只不许莫元舒再入东宫,未曾明令他不得出入柴望祯府邸。”
“话虽如此,柴望祯却是留不得了。”三生天子望向崔文纯,沉声下令,“崔卿立时草诏,严拟措辞,贬柴望祯为封州司马。克日启程,不许拖延!”
崔文纯当下草拟了诏书,经由虎啸林钤印后从速发往京华。待此间事了,三生天子又向庞天邦一招手。
庞天邦登时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殷勤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饿了,传膳吧。”
“是!奴婢遵旨!”庞天邦当即朗声喝令传膳,又如同献媚一般地说,“主子,今儿有蟹肉羹。”
三生天子笑道:“这个我爱吃,难为你了。”
群臣各自出观归邸,惟有大法师惠明缓缓行至了天庆观西北角的古井边。他瞧了瞧井内黑黢黢的一潭死水,先是双手合十施了一礼,而后自去沐浴、漱口。待于佛前燃了香后,惠明又转回井旁,诚心持诵了一番《往生咒》。
……
于飞云楼后的侧室沐浴更衣已毕,崔文纯失魂落魄地孤身返回邸馆。甫一进门,却见莫元舒远远地坐在桌案旁,正沉着面色翻阅那部“宋代孤本”。按着崔文纯以往的心性,即便心内无比羞赧,也要凑上去略作“安抚”。
可他今日真的很疲惫。
累身倒在其次,寒心尤在累身之前。
莫元舒瞧着崔文纯回屋,仍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等待着朴怀上前。不料朴怀根本不作停留,转身就绕过了屏风,径直往后屋去了。他一把合上“孤本”,缓缓步入后屋——崔文纯木然地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内出神。
“朴怀,”莫元舒察觉到似有不妥,自后面伸出胳膊圈住崔文纯,低声问,“今日是你的生辰,为何死气沉沉的……莫非是排戏时出了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