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二人之言,他沉吟片刻,又见苏寺生神情有异,遂问缘故。
苏寺生笑道:“臣却与柴翁二公所见不同。如今皇上南巡,太子殿下初秉大政,正是□□之时,理应力求让皇上安心才是。况且崔缜在京留守,凡事无不疏请圣裁,太子殿下亦不可擅自专断。至于柴翁二公所陈四议……窃以为暂缓施行为上。”
内侍们上前一一奉茶,翁策之不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又说:“四议暂缓施行……苏公未免太过谨慎了些。端欣、冷濂生俱不在京,惟有崔缜如痴似呆,对朝廷庶务一概不知。良机难得,若不趁此时力行新政,将来必定追悔莫及。”
太子轻轻地抚摸着手炉,丝丝暖意让他舒服了不少。正欲叫停争执,忽听柴望祯道:“既然僵持不下,可择其中一二事行之。”
“开经筵、放宫人可行。”翁策之端起盖碗儿,出言接了话,“经筵克日可开,又放出这六百余宫女,宫闱开支自然能削减不少,也算一箭双雕。”
苏寺生见翁策之已让了一步,亦不好固执己见,故而不再作声,只是将此事写信告知莫元舒。
因太子监国不必事事请示君父,此议遂行。慕霜、淇风二宫的超龄宫女每人领现银二十两,由礼部遣专员分批礼送出宫。宫闱为之一清,用度亦有所减免。
崔缜闻之,并不声张,但拟一札至冷濂生处。冷濂生复信回京,让他立时上疏奏明。
……
待苏寺生的墨札送到金陵时,莫元舒正与崔文纯一处练字。
崔文纯接过莫元舒临摹的《游包山集》看了,但觉字体秀雅清淡,不由颔首道:“不错,形意俱佳。”
“可惜我仍是学不会你的字。”
“我的字与你犯冲,反倒会将你这萧散疏逸的笔法冲淡不少。你原本学的是王宠,眼下却要学我——我曾在柳体上下过不少功夫,实在与你相差甚远……”
莫元舒垂下头,讪讪地说:“我知道,朴怀是嫌弃我笨手笨脚……”
“我怎么会嫌弃你?”见莫元舒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崔文纯万般无奈,当下又觉心软,只好一把揽过他,手把手地带他仿写自己的字体,“临摹讲究的是神、气,形倒在最末。你能将王宠学得入木三分,学我更应不在话下。”
莫元舒一面由崔文纯带着写“元”字,一面低声念叨:“既是要学‘神’‘气’,不如你我在榻上多多……”
“莫如矜!”崔文纯被问得面红耳赤,急道,“你到底学不学!”
莫元舒难掩笑意:“学,我两个都要学。”
二人一连写了十余个大字,崔文纯细细看过,由衷赞道:“你比小侯爷还有天分,再练上几个月就成了。”
“不许提他。”莫元舒不悦地说了一句,继而望着崔文纯的那双手,“你的手才算有天分,不论做什么……都离不开你的这两只手。”
崔文纯彼时正坐于炕上吃茶,闻言即答:“放眼通身上下,就这双手最金贵。当年皇上金口玉言,说我的手是天赐重宝、价值千金。承蒙皇上谬赞,不过是后天修成的功夫而已。”
莫元舒狡黠地凑上前,压低了嗓门儿说:“我觉着金贵的地方不止一处。你那日做的枣花酥十分可口,甜而不腻,酸而不涩,与你的滋味儿十分相像……”
崔文纯赶忙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腕:“你是不是想折腾死我!”
莫元舒还未答话,忽听人报京华有信送来。
见封面题有“如矜亲览”四字,崔文纯便知是东宫来信,当即起身欲去。莫元舒一把将他拽回原位,继而启信读来:
目下元储蒙厄,乞君设法于驾前回圜。是则寺生之托,望无弃焉。
“京中出了变故,妙禅公有求于我。”莫元舒细细看了下去,又说,“此前太子殿下开经筵、放宫人,并未奏明皇上——这本是国朝惯例。孰料崔缜单上一疏,将此事挑至了驾前。柴师傅只得与翁公一同拟了奏疏,将放归宫人后所省银两数目如实奏报,以免皇上多心。”
闻言,崔文纯震骇道:“此疏万不可上!”
莫元舒疑道:“为何有此一言?”
“当初行事前并未奏明皇上,这已落了下乘,却仍有个‘勇于任事’之名;如今叔父奏疏已上,再以功绩上奏君父,难免有‘亡羊补牢’‘矜功自傲’之嫌。”
莫元舒瞧着崔文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内有些不满,便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因问:“怎么个‘亡羊补牢’?又是怎么个‘矜功自傲’?”
崔文纯羞恼地瞪了元凶一眼,却没有打落他的手,只是接着说:“事先不请奏,独断专行,闻知崔缜上疏,方才奏明君父,此之谓‘亡羊补牢’;奏疏内不言为何专行,但论专行之功,自夸自赏,此之谓‘矜功自傲’。”
“朴怀,你多虑了。皇上近来对太子殿下颇为信重,我看……不必徒作杞人之忧。”
“皇上或许不会计较,奈何有我岳丈在旁……难免平增猜忌。”
莫元舒将崔文纯往榻上一扑,一面嗅着他鬓发间皂角的清香,一面低声道:“疏不间亲,皇上自然分得清孰近孰远。”
“你怎么又……”察觉到身上之人的情动,崔文纯顿觉畏惧,翻身便想逃走,却被死死抓住了脚踝,根本动弹不得。
“可以么?”莫元舒在他耳边呢喃着问。
崔文纯苦恼不已地重重一拍软榻。
数日以来,莫元舒总是逼着他抵死缠绵,美其名曰“讨赏”,实则就是单方面的索取。每当他试图拒绝,莫元舒就摆出那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骗得他次次心软应允。
可屡屡退让只能换来莫元舒的变本加厉,如今连白日都……
“你不说话,便是默许了。”
“皇上近来欲亲演《桃花扇·哭主》,我被他点了妆扮‘袁继咸’,随时都可能奉敕赶赴飞云楼排戏。”崔文纯一把推开莫元舒,回绝道,“你原本便是偷偷跟来的,更得收敛一些。”
话音未落,静室的房门骤然开启,一道身影缓缓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