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乔洪吉正于阁外赏月,见崔文纯步出,面上满是不豫,当下温言询问究竟。
崔文纯将前事略略一说,只是隐去了后面与莫元舒的几番交集。
乔洪吉笑道:“老夫倒不知他要托你劝谏皇上——只觉着你如今蒙受污名,他又与太子素有交情,兴许能有助于你。既如此,老夫与他断了往来便是。”
二人继续迈步向前,崔文纯忽问:“乔监,皇上当真有南巡之意?”
“此言不假。金陵统镇太监庞天邦进献《金陵四十景图册》,屡番恭请皇上巡幸江南——你也知晓皇上的性子,贪恋风月之心堪比明室正德,只要能逃脱樊笼,纵是千般万般也由他。此次圣心甫一微动,金陵、姑苏、钱塘、会稽就已得了讯息。诸州统镇太监纷纷下令大建行宫,专候銮驾降临了。”
“银子花得如大江奔泻一般,”崔文纯叹道,“先帝当初留下了何等丰厚的家业……竟由得皇上这般挥霍!”
“劝是劝不住的。剑南大旱,皇上已拨了六十万两银子赈灾,到底是大差不差了。”
二人又谈了谈前尘往事,乐了一番便散了。崔文纯先送楚尚枫回了府邸,而后才往内宅来。见了冷之意,话还未说上几句,便听崔缜遣人来传。
冷之意笑道:“放心去吧,我父亲也在呢。”
书斋内,崔缜正与冷濂生相对而坐。崔文纯次第见了礼,而后方于下面恭谨站了。沉寂了半晌,由冷濂生率先出言道:“贤婿,皇上行将南巡一事……你可知晓了?”
“回岳丈的话,小婿方听得乔监提起不久。”
“明日陛见,你可知应说些什么?”冷濂生复问。
“但凭叔父、岳丈吩咐。”
冷濂生捋髯笑道:“这是什么话?你身为皇上的臣子,凡事皆应但凭皇上的吩咐才是。皇上既要南巡,一众文武理应伴驾南下——以你之见,宰执之中……以何人留守为宜?”
“小婿不敢置喙。”
崔缜道:“既问了你,你便说吧。”
“是。”崔文纯沉思片刻,因说,“若欲一力□□,则以岳丈留守为宜;若欲险中求胜,则以叔父留守为宜。”
“细细讲明。”
听得崔缜吩咐,崔文纯又道:“多做多错,不做不错。皇上南巡,照例应以太子监国理政。岳丈久在朝中,深受东宫忌惮。倘若此番留京辅弼,则东宫必定千防百备,不敢有所举动;叔父戎马倥偬,复归京华未久。倘若叔父在京,东宫自然心生轻慢,或许会有破绽。”
冷濂生笑着端起盖碗儿,因谓崔缜道:“你听听,我就说他能看得清楚。”
崔缜拈髯颔首,俄尔挥手道:“去吧。”
……
“你是说让崔缜留京辅政?”
彼时三生天子正俯身绘制一幅并蒂莲。
“回皇上的话,”虎啸林倍显恭谨地俯身叩首,“老奴不敢妄议国政。”
三生天子直起身子,瞧着他笑道:“老狐狸,还说什么‘不敢妄议’,我看你是没少‘议’。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崔缜留京么?”
正欲再揶揄几句,忽见宝忱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旁研墨,三生天子不由问:“宝忱,发什么呆呢?”
宝忱陡然回过神来,立时跪倒行礼。
三生天子搁下笔,一面自宫女手中接过盖碗儿,一面问:“朕瞧你倒是个聪明伶俐的,当初是怎么在太子面前失的仪?”
宝忱暗自叫苦。
所谓“失仪”原本就是一句谎话,他心仪于太子,却求而不得。一次私心作祟,竟窃得了太子的贴身衣物。原以为无人能知,却被东宫内侍宗承受窥破。经太子詹事柴望祯下令,他就此被赶出了东宫,至今不得表明心意。
“回话。”三生天子饮尽了茶水,笑着催促道。
“回主子的话,”宝忱叩首道,“是奴婢一时糊涂,打碎了太子殿下的翡翠杯。幸得太子殿下秉性宽仁,未加重责。”
三生天子笑道:“打碎个杯子算什么罪名?也值得把你这么个神仙人物赶出来。”
宝忱黯然垂首。
于他而言,我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奴婢罢了。即便他知道了我的心意,也不会对我存有丝毫情谊。
内侍省押班虎佩亭快步而入,跪下行礼道:“启禀主子,翰林学士崔文纯奉敕见驾。”
“传他进来。”
崔文纯恭谨步入,俯身拜倒:“参见皇上。”
“平身吧。”三生天子笑着往宝座坐了,抬手道,“朴怀来得正是时候,朕倒有一件事儿要问问你的意思。近来江南各州府统镇太监纷纷上疏,恭请朕巡幸江南——依你之见,先去哪一座州府合适?”
闻言,崔文纯念及莫元舒先前之语,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辽东、淮东战事弭平未久,剑南又遭了灾,此时宜施以养民之策,仓促南巡恐怕会……”
“朕问你的是先去哪一座州府,不是应不应该南巡。”三生天子依旧温润地笑着,话语内满是融融春意,却让崔文纯不寒而栗。
“臣……臣……”崔文纯战战兢兢。
“主子,崔学士他……”宝忱方欲打个圆场,忽见三生天子扭头望来,霎时跪倒在地,不敢再说一句。
“崔卿,说说吧,先去哪儿?”
崔文纯轻叹了一口气,当下答道:“臣以为金陵为宜。”
“准了。”三生天子笑着点了点头,温言吩咐说,“留枢密使、奉敕初封世袭一等瑞国公崔缜在京辅政,其余文武命妇随朕一同南下。虎啸林,伺候笔墨,让崔卿拟旨,明发上谕吧。”
……
东宫沧心殿,藏书室。
太子正声嘶力竭地咳嗽着,宗承受侍立一旁。太子詹事柴望祯、太子宾客翁策之及莫元舒则于阶下正襟危坐。
莫元舒望着诏书上那至为熟悉的字迹,心内阵阵发慌。
朴怀,你结怨甚广,复又一意孤行,让我如何是好?
“你们也都瞧见了。”太子费力地喘息了几声,“父皇南巡、崔缜辅政,事事皆与我愿相违,诸位有何高见?”
“太子殿下,皇上离了京,臣等又都在京华,难免讯息不畅……”翁策之慢捋长髯,轻声道,“须得遣个信得过的人陪同銮驾南下,也好逢事通传。”
太子勉强一笑:“你们这些人……皆遭父皇厌弃,如何能陪着南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