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崔文纯醉后作歌于女冠别院,忽听得一人言语。他回首望去,瞧不清来人面容,但见儒冠、直裰,不由唤道:“乔监。”
乔洪吉一面笑着应了,一面近前几步,俯身将他扶了起来。
崔文纯晃了晃头,又问:“乔监缘何在此?”
“今日皇上传诏欲排《万仙阵》,老夫这便来英寰观瞻拜神仙塑像,将来也好创设戏服。”解了惑,乔洪吉朗声呼唤外面的女冠将楚尚枫搀下去好生安置,又谓崔文纯道,“朴怀,陪老夫闲步一遭?”
“是。”
二人遂出了女冠别院,向月而行。一路上耳闻丝竹箫管之声,另有女子“咿呀”习戏,倒是自有一番兴味。
崔文纯细听片刻,笑道:“这唱的便是《思凡》了。”乔洪吉捋髯颔首不语。复听了一阵子,崔文纯赞许道:“不入太宁局当真可惜了。”
“这算不得什么。”乔洪吉不以为意,“你那日缺席,未曾听得宝忱排演如何。皇上于戏文之道造诣极高,彼时亦真心赞誉,频颁重赏。那宝忱自此独得圣宠,将来必有一席之地。”
“宝忱原是东宫内侍,为何会被拨去伺候皇上?”
乔洪吉笑道:“神仙斗法,小鬼遭殃。”
夏夜静谧,风亦无踪。竹林内一派杳然,惟有二人时走时停的脚步声远远传出。万世阁昏黑暗沉,区区两盏灯火悬于阁门外,照不清匆匆过客的来往路途。
乔洪吉略一驻足,望着死气森森的阁楼感慨道:“万世阁供奉太祖御容,原先广受世人参拜。谁知不足三百年光景,竟成了无人问津的伤心之地。”
“我倒有幸来过,”崔文纯似是念及往日遭际,近乎叹息一般地说,“却并非孤身一人。”
乔洪吉打量了他的神色,继而笑着勉励道:“那你此番便一人进去吧,老夫于此处候着你。”
“何必徒惹伤心?”崔文纯登时否决,又道,“乔监,咱们且去三官殿逛逛。”
见乔洪吉不为所动,他无奈颔首,继而缓缓步入了万世阁。
万世阁内惟留一盏烛火,四处幔帐连垂,神龛内的太祖绘像愈发显得遥不可及。崔文纯上前几步,恭谨跪于龛前,俯身叩首。想起往日曾与莫元舒在此抵死缠绵,而今却已分道扬镳——崔文纯未免心烦意乱,更兼酒意醉人,竟遭悲苦大力摧折,噙了满眼的泪水。
正默默祝祷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不由忍下痛楚,笑着回首望去:“乔监还是陪我进……”
来者头戴东坡巾,一身月白色长袍,面上神情晦暗不明——竟是许久未见的莫元舒。
崔文纯不再说话,只是转回身去,继续进行方才未能妥善了却的祝祷。良久,他又俯身碰了个头,而后便起身欲往万世阁外去。莫元舒轻轻地挪了一步,拦在了他面前。崔文纯只好驻足,试图自面前之人的双眸中瞧出些许端倪,可惜未能如愿。
“让开吧,乔监尚在外面。”
“你一贯心思缜密,竟未能洞察此事根底?”
见崔文纯面露疑惑之色,莫元舒又道:“若无乔参政指引,你先前岂会进这万世阁来?”
“你何时结识了乔监?”崔文纯愕然发问,旋即又摆手道,“不过这是莫公的私事,无须告知于崔某——让开,崔某要回府了。”
“‘莫公’?”莫元舒嗤笑一声,“崔学士倒是见外了……”
说着,莫元舒如同箭矢离弦一般地飞扑上来,一把便将崔文纯掀翻在地。崔文纯原本就觉得头昏脑胀,这一下磕在地上,顿时失了二魂六魄,根本动弹不得了。
多日以来,莫元舒一直强行按捺着无尽的眷恋与思念,但他貌似忍不住了。他急促地喘息着,索取身下之人口唇之间的全部温热。吻了良久,崔文纯反倒一声不吭,甚至连挣扎都不曾有,宛似一具死气沉沉的木雕泥塑。
莫元舒借着幽微的烛火望去,却见崔文纯已阖了眼眸,正默默垂泪。
“你摆出这么一副样子……”莫元舒恨声道,“当初软得像是一滩水,颤声唤我‘如矜’,现在连看我一眼都不肯。崔朴怀,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咱们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