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寒风凛冽。
京华府永顺门上设有御座,另陈九面明黄龙旗,檐下各具垂帘;复有宝象列于门楼左右,一众文武各着礼服肃立门下,单遣御林军来往巡检。京华百姓已熙熙攘攘地聚了数万,此刻皆被礼部官员安置于四周,倒是让开了永顺门前的广阔天地。
一辆辆槛车自远处缓缓行来,崔文纯凝眉而望——东海侯孔道古业已自缢身亡,却留下孤儿寡母及一干族人蒙受屈辱。如若三生天子不愿施以宽宥,则孔氏一族三百余口必然克日伏诛。
太宁局奏乐引导,继而帘卷扇开,宝象起舞。耳闻九声鼓响,三生天子伴着激昂雄壮的曲音登上了永顺楼。
黄罗盖伞刚往门楼上一扬,虎啸林便尖声喝道:“跪!”登时群臣下马,百姓拜伏。
崔文纯俯身叩拜,心知太子、惠明、崔缜俱在城上——如若欲赦孔氏亲族不问,务须太子与惠明合力一搏。
孔道古之亲族、党羽均颈系白带,反剪双手,由枢密院官员牵引着行至永顺门下。三生天子微微一抬手,虎啸林复令众人起身。
崔文纯遥遥望向城上,见得三生天子正与惠明谈笑风生,太子则面沉似水;复瞧崔缜静穆端肃,他不由暗自感慨——叔父素来不苟言笑,平日里持重守礼,难免有孤高傲世之评。
乐曲终了,三生天子侧头吩咐道:“宣旨吧。”
虎啸林会意,朗声道:“上谕!”
听此一言,城下众人再度俯身下拜,城上太子、崔缜及惠明亦拜倒候旨。三生天子上前一步,目光缓缓扫过黑压压跪成一片的臣民。虎啸林手持谕旨,却一时未念——他在等皇帝接下来的举动。
手内谕旨共有两道,一为杀,二为赦。虎啸林不知三生天子究竟欲杀欲赦,而皇帝也绝不会用言语明确下达圣命,一切皆须暗自揣摩。
良久,三生天子将腕上佛珠取下,继而往青砖上轻轻一放。
虎啸林看得分明,登时有了主张,遂宣读了。
诏曰:
朕荫圣道之上眷,承日月之大昭。皇天垂恩,统驭万方;承道受命,君师宇内。孔氏道古,负德于先帝,不服乎王化。悖逆妄叛,以拒天兵。前愆莫大,即行戮尸,立斩亲党,誓绝凶顽伺窥神器之心。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臣民山呼万岁。
崔文纯喟然起身——城下数百名亲党既于今日伏诛,辽东在押的五万余部众亦难获保全。傅孝美、孔道古皆已身死,周平湖殒命之日也在不远。
先帝临崩之日,曾以孔道古、傅孝美二人为顾命大臣。如今十五载倏忽而过,三生天子终于将二人除去,此后当再无心腹之患。
永顺门上,太子神情忧郁地缓缓站起。
先前平定傅孝美之叛,河东郡公施世修奉诏于一夜间血洗淮东三万人马;今日不论罪责轻重,复杀五万有余,日后必遭青史恶评。他一面重重地咳嗽着,一面违心恭维道:“父皇为政恩威并用,儿臣受教。”
闻言,三生天子笑谓虎啸林道:“太子早年敏慧未发,凡事多忤朕意。朕虽不做深究,但心内仍且倍为感伤——原以为今日又有一番言语指斥,却到底是转过来了。”
虎啸林颔首附和:“皇上神文圣武,太子殿下仁孝恭顺。”
惠明轻诵佛号,因说:“皇上深具尧舜之质,而太子殿下久蒙皇上言传身教,自然获益匪浅,日后必为令主。”
几番言语一出,三生天子难免遂心快意,遂将佛珠转赐太子,用以褒奖储君今日头一回的“孝顺”。
太子正欲跪谢皇恩,却被三生天子伸手阻止。
太子笑道:“父皇虽可开恩免礼,儿臣却不敢进退失度。”终究是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
三生天子瞧着太子一副弭耳俯伏的模样,竟与以往大为不同——因命起身,复见太子垂手侍立在侧,谈吐清雅,风流俊逸,正有一番秀色神采,一时不由甚为自得,愈觉此子贵不可言,感喟道:“太子昔年桀骜不驯,宛似马驹一般贞刚烈性。如今果然大有进益,不愧为我儿。须得亟行赏赐,以彰其孝。既为元储,却尚未图形……朕到时令画师往东宫为你制出一幅绘像。”
虎啸林闻言暗自惊诧。
依祖制,惟有天子方能使画师绘像,其余皇室子弟均不得图形纸上。今日皇帝这般逾矩恩赐,莫非有盛年内禅之意?
惠明捋动白须的手亦微微一顿,俄尔恢复如常。
三生天子的确深厌庶务,为君只图安享富贵,民间久受其害。倘若能劝得他禅位于太子——太上皇仅需颐养高乐,而新君则可一展胸中抱负,国朝终有中兴之机。
崔缜一贯沉默寡言,此刻仍缓缓地跟在几人后面,根本不发一语。
三生天子上了龙辇,太子依例率几人跪送。礼毕,太子正欲入轿,却听三生天子道:“太子,随为父乘辇同归。”
众臣面面相觑,太子亦谦辞推让,但依旧拗不过圣谕,只好迈步上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