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至端阳前后,莫元舒伴太子乘舟南下。太子大病一场,几近呕出血来。多赖莫元舒从旁悉心看顾,病势方才得控。
是日樯橹轻行,见得月色弄影——御舟终于抵达了金陵。
金陵刺史丘浮沉率众恭迎,太子弃舟登岸,赞道:“丘使君连杀遁逃之臣,可谓忠勇果敢,父皇亦赞使君‘颇有胆色,直率敢为’。昔日虽有明楼贺表之贬,今幸蒙使君之力,聊慰我希贤之心。”
丘浮沉生得身材颀长,举止从容,正是一副书生意气的模样,绝然看不出有连杀二臣的泼天胆量。他躬身奏道:“错蒙太子殿下青眼相待。臣既为刺史,理应为国尽忠。周固瑞、魏文藻辜负天恩,故而臣杀之以警群僚。”
莫元舒一面行礼,一面暗自期许自己能于人群中寻出那抹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太子又问:“不知周仆射现在何处?”
“周仆射克复广陵,目下坐镇该州打理淮东庶务。河东侯施世修、监军虎佩亭俱在本地,现于衙外恭候太子殿下——另有先前坐守淮阴的崔楚二公,正于城西大慈庵静养旧伤。”
此语宛如霹雳一般凌空降下,震得莫元舒心神激荡,霎时咳嗽起来。
太子一面遣人好生看顾,一面请丘浮沉引自己速往官衙。彼时施世修、虎佩亭正于衙外等候,俟太子来至,二人齐齐上前行礼。太子温言答礼,因令莫元舒前往大慈庵探视崔、楚,自己则与施世修、虎佩亭同入官衙议论军政。
莫元舒心急如焚,当下率几名谒者赶赴大慈庵而去。一众尼姑不敢阻拦,只好引了他们往静室来。
莫元舒将一众谒者留于院中,自己迈步行至静室外,隐隐听得屋内二人正低低交谈,不时喟叹几声。他不再迟疑,登时推门入屋——突如其来的巨响唬得崔、楚目瞪口呆。
楚尚枫披散着头发伏于榻上,面色惨白如纸,已失右目,此时正以黑绸斜覆——他目无神采,唇丧血色,手中空无一物;衣衫半解,冷汗淋淋,背上两道割伤。
崔文纯则穿戴整齐地坐在一旁,半年兵戎遭际使其如受恶创,身形愈发瘦削,眉眼间倦怠之意尤浓。
见是莫元舒,崔文纯静静地凝望了片刻,而后问:“你如何来了金陵?”
莫元舒定定地注视着他,半晌方道:“寻人。”
听得这等言语,崔文纯的神情却沉静如水。他微微颔首,继而接着与楚尚枫温言叙话,不再理会风尘仆仆的莫元舒。
“朴怀!”莫元舒面色稍沉,“你……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莫大夫既来了金陵,想必太子殿下也已纡尊驾临了。”崔文纯身心交瘁地靠在椅上,尤显不耐地说,“你是东宫僚属,何必在此虚与委蛇?还是去陪伴太子殿下处置庶务吧。”
觉出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楚尚枫皱着眉头动了动身子,立时呻吟了几声。
“勿动,我去请郎中为你换药。”崔文纯小声对楚尚枫说了一句,继而费力地撑起身子,步伐缓慢地绕开了莫元舒,径直往门外去。
莫元舒强压下心头的躁郁,先冷冷地瞧了瞧楚尚枫,继而迈步追上崔文纯,急声道:“朴怀,你容我分辩几句!”
见崔文纯片刻不停地沿着游廊继续向前,莫元舒紧赶几步,先拽住他的胳膊,顺势将他往墙上一顶。崔文纯往后一撞,登时疼得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垂下头去,鬓发间渗出层层虚汗。
“放开……”崔文纯咬着牙推了莫元舒一把,力道却尤为轻微,根本无法挣脱莫元舒的桎梏。
莫元舒一面死死地抵住他的身子,一面问:“淮阴战局艰危如此,你为何不在信中与我讲明?”
崔文纯剧烈地喘着粗气,连抬手拭汗都做不到,一时难以遽答。
见此情形,莫元舒念及丘浮沉方才“静养旧伤”之语,心下顿觉后悔——自悔不该只重私情,忘却了朴怀有伤在身,霎时伸手抚上腰带,欲要为他宽衣验伤。
崔文纯震骇不已,赶忙攥住他那只手,沉声问:“你要做什么?”
听闻此言,莫元舒这才觉察仍在室外,当即羞赧地低下头,拽起崔文纯的衣袖就将他拐带进了一间存放书籍画卷的斗室。
甫一入屋,莫元舒随即掩合房门,大力扯下那条恼人的腰带,干脆利落地将崔文纯的外袍扒下,复又掀开中衣——一伤自左肩斜至右肋,虽经好生包扎,却因尚未完全结痂而仍隐隐透出丝丝血迹来;身上另有两处箭伤,右肩一处,当胸一处,狰狞骇人。
“如你所见——我重伤在身,险些丧命,东宫僚属们可满意了?”崔文纯无力抵抗,任由他的目光停留于自己裸露的肌肤上,“你回去向太子复命吧。”
莫元舒忍下他话语中的揶揄之意,伸出手尤为轻柔地贴了贴,半晌方问:“怎么弄的?”
“与你何干?”
“朴怀,你告诉我,好不好?”
崔文纯被他折腾得实在没办法,只好老实答道:“当日我与正秋奉命捍守淮阴,傅孝美突率兵马来袭。正秋右目遭流矢擦伤,已失观览之能——眼角复开了一道豁口。我原本聘请郎中好生医治,不料叛卒暗掘地道入城,杀奔中军。正秋匆忙起身迎敌,右目吊坠眶外,郎中只得将其摘……”
话音未落,莫元舒恨声道:“谁问楚尚枫了?我问的是你!”
“彼时叛卒暗掘地道入城,正秋晕厥坠马。”崔文纯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我率人竭力援救,一时不防,中了那贼子一刀。后傅孝美大兵涌入,乱箭齐发,我便挨了这两箭。多赖段沛泉拼死护卫,河东侯复领兵来援,我这才得以苟全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