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瞧你这模样,定然在南疆住了不少时日——朴怀他们也太狠心了,那南疆是活人的去处么?为何不早早地接入京华?”
莫元舒赧然一笑:“花翁,不知这病……”
“自是能治。”花文鼎自得道,“你是瘴气入体,扎几针、吐些血便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闻此言,莫元舒骇然望去——早闻花文鼎医术过人,起初不敢尽信,如今竟……
“我一再对朴怀说过,”花文鼎一面挥手让学徒去拾掇银针,一面不悦道,“除去先天不足、寿数终了这两者,其余病症我一概能治,只是要分个时日长短而已。朴怀那胃病当然也在其列——只要他戒酒,一切好说,可他偏偏……”
“他有胃病?”
“很多年了。”
顿了顿,花文鼎温言谓莫元舒道:“你表兄小时候就不听话。你既入了京,少与他往来,省得你学了他那副德性。”
莫元舒回忆着崔文纯于礼部官衙内迎来送往的模样,只觉得他沉静过人,并非花文鼎口中这般不堪,当下问:“莫非崔……表兄表里不一?”
“倒也不必如此指斥。”花文鼎让莫元舒解去上衣,往床榻上趴好,“他原本即是风流心性,自幼放荡不羁。偏偏崔氏人丁寥落,迄今满门只剩了崔缜与他两人。崔缜为人严苛,动辄便是一通毒打,朴怀几度险些丢了命去。他的右腿断过两次,都是我接上的。”
莫元舒闻言一怔。
原来朴怀竟也有这么多的不如意。
“来,针给我。”兴许是花文鼎生性使然,开了口就滔滔不绝——他自学徒手里取过银针,接着说,“崔缜一贯能作主,那门名存实亡的婚事即是他与冷濂生定下的。”
“‘名存实亡’?”莫元舒费力地咳嗽了几声。
“彼时朴怀不过弱冠,向我哭过几场;冷之意自幼信道,十岁便入了道观修玄。是冷濂生硬将她自道观接了回来,威逼二人成婚——二人彼此还算敬重,婚后从未圆房,常年分居。朴怀改内宅为道场,供冷之意继续修行;自己则住在书斋。”
看来朴怀没伺候过旁人。
莫元舒颇有些得意,旋即觉得不妥,便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
“因并无子嗣,崔缜动过几次肝火,崔文纯就说是自己隐疾在身,还让我帮衬着圆谎。好在冷濂生颇明事理,知晓真相后并未声张。”
花文鼎以左手二度定了穴位,兼用指甲重切,后用右手如同执笔一般地持针凑近,使针尖儿抵于掐出的红痕之上。
“他为何不声张?”
听闻莫元舒的询问,花文鼎尤为难得地揶揄道:“亏你还是崔氏的表亲,连这点儿门道都瞧不出来?冷之意立誓以余生问道,怎会委身于人?冷濂生明知此理,不过是想要个崔氏的女婿赞襄着他稳固权位罢了——如今他与朴怀既以‘翁婿’相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莫元舒闷闷地叹了口气,不由忧虑自己才疏智短。
花文鼎左手的拇指、食指捻住铁针下侧,配合着捏住上端的右手稍用气力,终于将铁针刺入了皮肤。
“怎么样?不疼吧?”花文鼎问。
莫元舒乖顺地摇了摇头,直言道:“花翁大胆施针便是。”
……
静室外,小学徒正靠着朱漆木柱打盹儿,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望去,但见东宫内侍宗承受快步走来。
小学徒瞧得真切,赶忙迎上,开口问道:“宗公公有何要事?”
“太子殿下痼疾未愈,”宗承受笑着施礼,“我来接花翁赴东宫为殿下请脉,还望您行个方便。”
“宗公公,我师父当年离京前便已试过了。太子殿下只于母胎内安居了七个月,先天不足,复又刻苦用功,元气大伤,补不回来了。”
“这个我知道,”宗承受哀叹着,登时红了眼眶,“殿下每日咳嗽不止,若能睡上两个时辰……我就谢天谢地了。我不敢请花翁药到病除,但好歹……好歹缓一缓,起码让殿下舒坦些。”
“是,我这便进……”
话音未落,忽听屋内几声呻吟。二人齐齐进屋——彼时花文鼎已收了针,莫元舒正伏于榻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黑血。花文鼎拭了拭汗,因谓小学徒道:“徒儿做个见证,为师宝刀未老,到时只需再针灸一次便好了。”
“有劳花翁!”宗承受见是东宫僚属,立时殷勤致谢。
小学徒以余光瞥见莫元舒颤颤巍巍地欲要起身——刚想过去挽扶,那宗承受早就迎上前搀过。莫元舒沾了满襟的黑血,而那原本难以意解顿痊的痼疾沉疴却的确有所缓解。
就目前情形来看,忧色、病气业已消散了大半。
“咱们回东宫去吧。”宗承受温言道。
“‘东宫’?什么‘东宫’?”花文鼎警觉地问,“朴怀的表弟……好端端地去东宫做什么?”
“这……”莫元舒当下红了脸颊,颇有些不寒而栗,“此事说来话长……”
“花翁,有劳您移驾去瞧瞧我家殿下吧,”宗承受急切地催促着,“我求您了,您可得快着点儿。”
即便花文鼎不明就里,也知晓其中必有缘由,一时也不再说话,只单单与几人出了静室。
……
太子僵卧榻上,正痛苦地喘着粗气。胸口几近于一刻不停的闷痛震得他心乱如麻。
柴望祯、翁策之跪于榻前,花文鼎则神情凝重坐在一旁,谓宗承受道:“仍是老样子,无法根除。至于寿数几何……惟有天知晓。”
柴望祯、翁策之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叹息。
即便太子已病到了这般地步,依旧手不释卷。直到读书读得双眼阵阵发黑,他便让宗承受小声念诵,自己则强撑着倾听。待服用了几剂汤药,太子这才尤为可贵地沉沉睡去——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头疼、咳嗽、胸痛才会得到片刻的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