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方能求生,可他太累了,当真走不动了。
崔文纯躬身一礼,道:“太子殿下,本朝立国迄今二百余载,门阀旧贵横行之势已行将告终,彼时崔氏一门难逃其祸。臣既出身崔氏,理应与宗族同兴衰、共始终。门阀衰落为史事必然,臣无力、亦无意逆流而动。况且招纳崔某绝非太子殿下一人所能抉择——东宫尚有上百寒门僚属在座。若臣今日归服,不知太子殿下他日能否赦我崔氏一门?”
太子垂首不语。
“臣告退。”
……
崔文纯辞别了太子,即与冷濂生同往冷府来。书斋内早已燃起了膏烛,岳丈与女婿依主宾之仪次第坐了,一时无人作声。崔文纯捧起茶盅正欲就饮,忽然瞥见了冷濂生的目光,不由得讪讪地笑了笑,赶忙将茶盅轻轻搁下。
冷濂生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行饮茶便是。
崔文纯笑道:“老泰山,小婿见您方才与周仆射相谈甚欢,不知议了何等要事?”
闻言,冷濂生皱眉道:“无甚要事,不过是相互恭维几句罢了。倒是你与太子颇为相知相得,各自开怀不已。”
“老泰山不必生疑。以东宫僚属之见,小婿已罪孽加身,纵使大河滔滔亦洗刷不尽。况且太子欲兴寒门、去望族,而小婿身属崔氏,自然不得信重。”
冷濂生端起茶盅,轻轻地吹了吹茶水表面的浮沫,面上未见一丝喜怒。半晌,他又道:“皇上惟有太子一子为嗣,而储君矢志一扫名门,于你我尽为不祥之兆。为保宗族长盛不衰,如今仅余一策。”
崔文纯似乎已有所预测,但不敢明言。
冷濂生也未曾询问,自顾自地说:“若能使皇上另立葆宁王为‘皇太弟’,百年之后当可一保你我平安。”
听得此语,崔文纯忙道:“老泰山,父子传国乃是古来常事,焉有皇弟凭空袭位之理?皇上虽对我辈旧贵名门多有信用,却从未生有易储之心。一旦计议有误,则我辈断然身死族灭,再无回圜之机。”
冷濂生扣好盅盖,面上笑道:“倘如存有疑心,父子亦可化作仇敌,贤婿岂会不知唐玄宗一日杀三子之事?若不使皇上生疑,则太子储位固若磐石。你我不求毕其功于一役,只消盼得天家父子间渐生嫌隙便是。”
闻言,崔文纯知晓冷濂生决心已定,只好起身道:“但凭岳丈吩咐。”
冷濂生捋髯道:“纵观当今宰执众卿——端欣年事已高,平日只知扮戏烧香,丧了好勇斗狠之意;乔洪吉闷头著述治学,往往闭门谢客;周平湖久经战阵,一心只念先帝旧恩,自云‘愿为先帝护陵监’,早已无甚大志可言;崔缜是你叔父,如今引军出征辽东未归,将来亦是一大助力。如此一干宰执,惟有崔缜值得老夫真心相待,其余众人焉可中兴社稷?”
“叔父此前自辽东传书而回,尚且问了岳丈安好。”
冷濂生颔首说:“且替老夫好言答复——不知辽东战况如何?”
“当日东海侯假传先帝遗诏,妄言皇上并非先帝亲子,继而反于辽东。皇上分遣河东侯、肃静伯、广阳伯先后亟行剿讨,却悉数为东海侯所败。龙颜震怒,遂令叔父亲引王师赶赴辽东。”
叹了口气,崔文纯继续说:“闻知朝廷兴兵来讨,东海侯登时率军远遁。叔父百般苦寻不得,只好劳师远征,未免犯下孤军深入之忌,为敌所破。至今已退返辽东节度司休整,不敢禀明皇上,以待来年开春再行建功。”
冷濂生叹道:“东海侯孔道古、淮东兵马节度大臣傅孝美及尚书仆射周平湖俱为先帝伴读——遗诏令孔、傅为顾命大臣,二人因此深受猜忌,惟有周仆射能稍得皇上信重。先帝在时,使三人各掌兵马,今一为反贼、一为守臣、一为仆射,恐亦在先帝预料之外。”
崔文纯一时无言。
冷濂生踱至窗前,微微撑开窗槅,眼见得天边旭日破云,已是平明时分,不由笑道:“劳动你这许多时辰,却是老夫的不是了。”
崔文纯亦起身笑道:“小婿倒是无事,只怕夫人着实要恼了。”
闻言,冷濂生回首道:“那你便从速回府吧。”
顿了片刻,他又道:“据朱瓒上禀——推举宰执之日,太子遣麾下僚属送去了一纸文书。为何老夫从未听你言及此事?若非朱瓒将那墨札呈送于老夫之手,恐怕你我已坐失了如此良机。”
崔文纯心弦微动,当下道:“小婿原以为这不算……”
冷濂生笑道:“我仅容你这一次。”
听得这等言语,崔文纯鬓发间渗出些许冷汗,继而如蒙大赦地自书斋缓缓退出,乘官轿回转府邸。
夫人冷之意此时业已晨起,崔文纯少不得恭请入见,将前事细细禀明。
冷之意道:“你与岳丈叙话,我不恼——怎么不传个音讯回来?”
崔文纯自知有所疏忽,连忙认错。见他着实惭愧,冷之意也不再盘诘,好生安抚了几句。崔文纯又说起冷濂生最后的那番话,难免平添一重深畏。
冷之意闻之宽解道:“你不必理会,父亲一贯如此,吓唬吓唬你就罢了。”
“有夫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冷之意问侍女道:“我前几日誊抄的《黄庭经》送去英寰观了没有?”
“回夫人的话,已然送去了。”
“朴怀,你歇歇吧,我今日还要往观里打醮。”冷之意说了,随后询问一切是否已准备妥帖。
崔文纯原本就困乏难耐,又听了冷之意的吩咐,当即起身,自行往书斋小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