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践祚万世春。
群臣赞叹不已。
又听戏台上锣鼓喧天,崔文纯笑道:“开戏了。”即引楚尚枫入席落座,二人各自将一盘糕点置于身前,继而饶有兴致地观起戏来。
今日乃是万寿佳节,故而太宁局排演了吉祥戏目《庆团圆》。孰料三生天子不喜,竟诏排乔洪吉所撰之《乌纱帽》。
俟士子“吴秉丰”上台,仅仅行了数步,楚尚枫便已觉察,因叹:“皇上倒是好情趣。”
崔文纯微笑颔首。
二人谈笑了好一阵,忽听得三生天子唱道:
乱绪千重,动我神思心却痛。尤期与共,孑然已惯惧烛红。常闻贵女慕豪雄,才疏智短自贫穷。真正是,绝非浪荡痴情种。
楚尚枫急道:“坏了!皇上成了负心郎了!”
崔文纯忍俊不禁,道:“国舅爷万不可如此作评,贵妃娘娘尚在宫里呢!”
听闻此言,楚尚枫便也笑了,连带着周遭一众宦官垂首偷笑。太子正在栏边凝眸远望,将这边动静听得分明,登时不悦道:“楚卿粗粗灌了几杯酒,未料竟酿得满口胡言。”
楚尚枫缓缓起身,向太子行礼道:“是臣未守礼节,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崔文纯亦陪着站起。
太子似笑非笑地一偏头,道:“既然有罪,必须惩治。我尝闻‘非舍心头之好,则仍无羁于心’。早闻楚卿对手中折扇爱不释手,但将那折扇献出,此番自然无事。”
楚尚枫一时面露难色,因道:“太子殿下,非是臣不肯奉上,实是此物牵扯夙往因果……还望殿下另索他物,则尚枫断无犹疑。”
太子含笑道:“倘若我治你‘语涉君父’之罪,便绝非一扇所能善了了。”
闻言,楚尚枫俯身拜倒,仍道:“臣可为殿下另制一柄……”
“楚卿可是不愿?”
见楚尚枫实在不堪其辱,崔文纯拱手道:“太子殿下,楚国舅不过是偶一失言。如使皇上闻知,尚且不会降罪,殿下又何必如此迫人太甚?”
太子笑道:“‘楚国舅’?我但以惠和宣端慈仁皇后之兄为国舅——母后崩,国舅不久亦卒,未知何处复来一‘楚国舅’。既然崔学士抛出这般说辞,我却不好更行索取了。此事暂且不论,万望楚卿从此谨言慎行,莫要为人所惑。”
俟太子远远走去,楚尚枫方才心有余悸地与崔文纯一同落了座。
二人各自举杯致意,崔文纯轻叹:“好巧不巧,那番话竟被他听了个真切。若非皇上仅有太子一人为嗣,你我岂会狼狈至此?”
楚尚枫摇扇道:“皇上独子,国之元储。诗书经世,大器初成——我虽有一姊,却尚且专得父母宠爱;何况太子一无兄弟、二无姊妹,又是这般品貌高洁的人物,怪不得皇上一味偏袒回护了。”
语毕,又听三生天子唱道:
明堂重报奏,正道本天授。功成克定函贼首,归田轻拂袖。四时盛景在桐庐,辟鸿蒙、应天魁宿。皋松若蟠虬,霞艳自出岫。迁客离途,光阴倏骤,独上寂重楼。危殿空阁,萧疏离索,寄情于苦酒。忧愁故、四百军州。
崔文纯感喟道:“‘吴秉丰’功勋卓著,到头来却仕途成空,还似一场大梦。”
楚尚枫侧头细听,忽而说:“你我日后若能如‘吴秉丰’一般遭际,尚且可称幸事。”
“此话不假。你是贵妃之弟,我乃崔氏族人,荡涤不清一身罪业,二三十载后难免以命相抵。似‘吴秉丰’一般归隐田园,做个持家守业的田舍翁——原是我之夙愿。可惜叔父令我经科举入仕,我只好收敛心性,潜心治学为官,终成了这副模样。”
三生天子仍且唱道:
效古簪花,宿醉扶眠花月下。梨花成雪,莫将花簇拟清嘉。香花闲淡韵双夸,撷花兴尽归来罢。花去也,琼花怯比光阴话。
楚尚枫举杯道:“朴怀兄,你我俱是一等苦命人。我本欲为红尘隐士,纵使阿姊入宫亦不曾留心。孰料皇上赏了官职,只好身赴京华……受这清规戒律百般束缚。朴怀兄,你我暂且痛饮此杯,充为将来坟前一祭!”
戏台上风云变幻,三生天子已率先下场。
惟有扮作名妓秋台的葆宁王作结道:
了却前愆泪正盈,功过后人评。痴魂未远,报应自长灵。
崔文纯与楚尚枫相互致意,仰头将盏内酒水一饮而尽。二人相视片刻,继而一同大笑起来。
忽觉有人近前,崔文纯回首望去,却见参知政事乔洪吉正笑着站在自己身后,忙与楚尚枫起身见礼。
楚尚枫口呼“乔参政”,崔文纯则仍唤“乔监”。
乔洪吉温和地摆了摆手,道:“不必拘谨。老夫方才与周仆射言及《乌纱帽》一剧,倒是生出了许多感慨——尽是老夫起初撰作时所未能料及之处。‘秋台’性情刚强,过刚易折……”
话音未落,但见三生天子与葆宁王于十余名大内宦官的簇拥下沿阶而上,群臣纷纷俯首参拜。
三生天子此时已卸了妆容,他笑着吩咐众人免礼平身,继而问端欣道:“端卿,朕方才亲演收效如何?”
端欣真心奉承了几句,又赞葆宁王道:“王爷天资绝世,实是台上佳客。”
闻言,葆宁王效仿正旦情态掩唇浅笑,复引来三生天子一番盛赞。
崔文纯一面观瞧,一面颔首暗叹。葆宁王与三生天子并非同胞手足,眉眼间无甚相似之处,年岁亦相去颇远。
先帝惟有二子,葆宁王又与当今太子同年降生。彼时三生天子储位已固,兄弟因此绝无嫌隙,相亲相敬,倒是天家难得。
先帝崩时,葆宁王年仅六岁。三生天子奉敕即位,首诏即免去皇弟将来封地就藩之制,准其永留京华,迄今已有十四载。
正细思间,骤闻三生天子道:“皇弟加冠之期将至,此事可着礼部筹备。”
礼部尚书沈叔驳应声出列,复聆听圣命道:“葆宁王已及弱冠之年,沈卿从速卜筮吉日,朕将亲往顺陵诣见皇考——即于顺陵明楼启天告祖,施以加冠之仪。”
沈叔驳躬身道:“臣谨遵圣谕。”
“今日是皇兄万寿,臣弟这头杯酒……自然要敬皇兄了。”葆宁王将第一杯酒奉给三生天子,继而向乔洪吉献上第二杯酒,“若无乔监撰得《乌纱帽》,小王倒少了一出好戏来演,请您饮下第二杯酒。”
顿了顿,葆宁王亲执酒杯来到崔文纯面前,温言道:“若无崔学士相助,这出戏的末尾难免落入俗套,学士请饮第三杯。”
崔文纯俯身拜倒,而后伸手去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葆宁王似乎趁交杯之际摸了摸他的手。
当他抬头望去,却只能看见葆宁王面上的那抹浅笑。联想到先前葆宁王也曾举止轻浮地摸过自己的鬓角,他的心内霎时满是疑云。
三生天子笑道:“众卿,共饮此杯!”
话音未落,忽有小宦官急匆匆地奔上霁云阁,向内侍监虎啸林低声禀告了几句。
三生天子心生疑虑,因问何事慌张。
虎啸林如临大敌地瞧了瞧在场群臣,终是如实奏明道:“皇上,护陵监怀玄遣人来告……顺陵明楼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