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瓒道:“莫急,且看周枢副。”
枢密副使周平湖
周平湖,字严和。性忠贞,为先帝伴读。后为沿江制置使,尝受命出师江上。平湖素喜绮丽,樯橹镂纹雕花,帷幔弥天招摇,敌乃惊破。俟今上践祚,迁东川兵马节度大臣。每逢战事,皆亲临军阵,因时发令。后报升枢密副使。
览毕,崔文纯叹道:“每临战阵,周枢副必着先帝钦赐蟒衣。然失之于奢,戒之在扬。”
朱瓒笑道:“且看乔公。”
秘书监兼国子祭酒乔洪吉
乔洪吉,字保忠,其家世代为官,素有清名。先帝时举进士第二入仕,工于书画,领掌秘书省、国子监逾二十载。奖掖后进,酷喜荐贤,冠绝文坛,天下倾慕。
崔文纯笑道:“优宏清肃,崇纳谠论。宣父真意,昌黎遗风。”
朱瓒道:“且看乌台安世公。”
御史中丞费名臣
费名臣,字安世,弱冠举进士及第。首任翰林编修,数直言,遂忤上官,坐事贬钱塘刺史。逾五年,再贬新州司马。逾四年,三贬儋州司马。俟今上践祚,以考功最优擢入京华,任监察御史,累迁御史中丞。
览毕,崔文纯由衷慨叹:“秉性朴忠,堪当大任。”
朱瓒思忖道:“参知政事位同副相,必擢良辅为之,沈叔驳可充其职;尚书仆射执掌尚书省,干系重大,庶务纷杂,非能吏不得执掌,我荐费名臣为之。”
崔文纯沉吟片刻,终是颔首:“朱公之言诚为上策。”
二人即拟了奏疏,正欲着人递上,忽报天使来至,赐下御笔手札而去。
崔文纯即与朱瓒同览墨札,见其曰:
举用弓马料无妨,解去儒冠扫空台。
孰言名臣能安世,心之归处有书斋。
落款为“淇风宫主”,为三生天子别号之一,由此亦可知墨札出自御笔亲书。
崔文纯喟然道:“朱公,皇上欲用乔监及周枢副,故而才传下这道墨札——与你我之见大相径庭。”
话音未落,复有一人叩门。朱瓒即请入内,崔文纯前往开门——凝眸一望,发觉来者竟是莫元舒。
怎么是他?
莫元舒强忍着内心泛起的阵阵厌恶,神情漠然地迈步绕过崔文纯,径直来到了正在一旁饮茶的朱瓒面前。
朱瓒倍觉疑惑地搁下茶盅,拱手见礼道:“不知足下此来有何要事?”
莫元舒自袖中摸出一份文书,继而递给了朱瓒。
崔文纯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得踱回朱瓒身侧看去,但见:
朱公履职天官,足具贤名。今与翰林共择新相,希求一禀公心,勿受崔氏侵扰。其为君父举用精干纯臣,一如沈费二公。
见字体取法衡山居士,崔文纯已知此为太子手迹。
“国朝大事,岂容这般儿戏?”朱瓒隐隐怒道,“廷推原本出自臣心,岂有皇上、太子先后传书颁令之理?崔学士,纵使太子殿下之见与你我相合,朱某亦不偏袒,必将此间情形如实奏知皇上。”
崔文纯静静地思忖了半晌,终是摇头道:“皇上既欲征拜周枢副及乔监,又不派发明旨,用意便在由我率先奏明。朱公,你我各拟一疏——你荐沈费二公,保有清名;我自体察圣心,荐周乔二公。将来种种评议菲薄……我可自担。”
莫元舒深深地瞧了他一眼,心知此人果真如其叔父崔缜一般谄媚君父,平日里鲜衣怒马,不恤民间疾苦,一味贪图享乐。自己先前竟为这等小人劳心伤神,而今想来实在不值。
“此举不妥。”朱瓒仍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不如崔学士与朱某一同荐举沈费二公……到时一并上疏请罪也便是了,何必由崔学士一人徒担恶名?”
“皇命难违。”崔文纯见莫元舒一直目光冷冽地望着自己,心下满是凄恻,不由背过身去,顿了顿才说,“与其连累朱公驾前得咎,我仍以个人荐举为上策。此间计议已定,即刻拟疏来看。”
未知莫元舒为何不曾离去,崔文纯也只得暂且不作理会。他与朱瓒各自拟了奏疏,旋即遣谒者从速呈上。
待一切事了,崔文纯便温言告辞,随后与莫元舒一同出了官衙。彼时秋雨已止,可惜阴霾未散,犹且一派昏沉。
二人寂然前行,俱是默不作声。
出衙临街,崔文纯道别欲去,走了两步却又转了回来:“如矜,你的病最忌忧思过度。眼下东宫僚属草创,自然事事纷杂。但有柴望祯、翁策之等一干旧人侍奉在前,你不必处处用心,仍以养疴歇身为是。”
“身为司经大夫,自有应尽之责。”莫元舒冷笑道,“我与崔学士不同,不敢有负于百两俸禄,亦不肯如学士一般做个骗取‘状元’功名的禄蠹之臣,便无须学士多言了。”
闻言,崔文纯一怔,眼眶竟微微泛起热意。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一言不发地拱手施礼,落寞而去。
言语的羞辱固然无法纾解心中的恨意,可望着崔文纯黯然离去的背影,莫元舒仍觉万般欣悦。
在他人生的二十六年中,有十年都在穷山恶水的南疆度过。满门亲眷死得一干二净,他则重病在身,几度险些魂赴黄泉。
谁又能料到,如此深重的苦难仅仅源自于崔缜一份不足二百字的奏疏,以及三生天子一道不足三十字的旨意。
十五岁以来,他逐渐地失去了一切。
病体沉疴,无人问津,孤身于漫漫长夜里艰难地挣扎了十年之久。突如其来的一束光明引诱着他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阴沟幽壑——他十年来头一次试图敞开襟怀,但那束光明随即以一柄刻有“崔”字的利剑洞穿了他的胸膛。
太疼了。
念及南疆的穷山恶水,莫元舒不由沉思默想——将来太子殿下登基为帝,自然要为父亲平反昭雪。倘若到时不能让崔氏叔侄血债血偿……自己便不须姓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