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之罪者,奸也,谗也,佞也,孽也。奸者窃弄威福,如崔缜、施世修;谗者摈斥忠良,如端欣、冷濂生;佞者蒙荫作恶,如施璞、楚尚枫;孽者邪逆嬖幸,如崔文纯。愿承祖宗之佑,诛戮罪臣,举天下以谋中兴。
粗略览毕,莫元舒心下了然。
枢密使崔缜、河东侯施世修炮制父亲冤案,凭此一案便已坐定了奸臣之名;参知政事端欣、吏部尚书冷濂生皆为高官显贵,莫元舒只知后者乃是崔文纯的岳丈,其余恩怨一概不明;施璞、楚尚枫自恃皇亲国戚、爵位在身,平日素有骄奢恣意之举,这倒也在其次。
惟有崔文纯被单单列入孽臣一等。
莫元舒知晓太子的确深恨崔氏,将来自能洗雪父亲冤枉,因而满心欢喜地谢过了谒者,自己提着灯缓缓步出了沧心殿。
殿外一派杳然,偶有清风拂过,携来几缕尤甚可贵的清爽。
莫元舒返回居舍,先行洗了漱,预备读几篇诗文便安寝。可惜思绪纷杂,实在不能静心。忽有谒者于门外言道:“莫大夫,太子殿下业已还宫,于沧心殿召集僚属议事呢。”
莫元舒闻知,只好重换礼服,强打着精神随那谒者去了。
沧心殿内燃起百支膏烛,太子高坐上首,头戴东坡巾,身着绛纱袍,丰神俊朗,温润高贵。弱冠之年的储君潜心治学,心怀中兴壮志,自是与当今三生天子不同,可惜略显病弱,不时咳嗽几声。
一众东宫僚属恭谨行礼,太子温言请众人平身。
太子詹事柴望祯朗声道:“如今京华大旱,百姓流离失所,十余万流民涌入都中。虽有官衙施行救济,可惜收效甚微。皇上深为奸谗所惑,不恤黎庶之苦。眼下召诸公至此,正是为了议一议赈灾之事。”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
辽东战事旷日持久,京华东郊大兴土木,这两笔款项须得预先留出——如此一来,户部必不肯尽心赈灾。
忽听一人道:“太子殿下可效法太祖故事,号召群臣捐俸为助。”
莫元舒循声望去,但见其人头戴乌纱帽,身着绯色官袍,方头大脸,浓髯黑亮——正是太子宾客翁策之。
太祖初创基业,彼时屡遭天灾。为解民困,太祖日减两膳,又诏开内帑,拨尽存银充入国库;群臣亦争相捐俸为助,最终得以共克时艰。可惜当今三生天子笃信释教,万万不肯轻用内帑,营修宫室犹且令户部调拨银钱——纵使百官人人捐俸,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计议许久,仍未理出个头绪,只得暂依翁策之之言。人皆将散,太子詹事柴望祯却命莫元舒留步。
二人于廊下漫步闲话,柴望祯温言询问:“方才文武百官同观《撷芳词》,如矜为何预先离席?”
莫元舒思虑片刻,答道:“下官生性好静,不喜喧哗。”
“这倒是真话。”柴望祯一面缓行,一面笑道,“如矜,你觉得崔文纯为人如何?”
“柴师傅,下官素闻崔学士污名缠身,未免先入为主——更有家父冤狱……恐怕难以公正作评。”
柴望祯沉吟了半晌,复又冷笑道:“崔文纯身为翰林学士,不能力匡君父之过,狎昵于上、倨傲于下,自恃嬖幸而谄媚皇上。其叔父崔缜操政弄权,摈斥忠贤,令尊之事……不但我并未忘怀,太子殿下亦深以为憾。”
“先父便是遭崔缜及河东侯施世修凭空构陷而死。”莫元舒郑重道,“满门亲眷俱殒南疆,惟下官一人侥幸得归。此为血海深仇,下官须臾不敢忘却。”
柴望祯叹道:“崔文纯身为学士,未能尽责辅弼君父,此即渎职。太子殿下肩负中兴大任,断不容如此词臣空领薪俸。况且今世门阀横行、奸豪群起,崔文纯昔为状元,终归出身旧贵。欲成中兴,必先一扫门阀之害。老夫向你保证,日后太子殿下登基为帝,必定为令尊平反昭雪,将崔氏叔侄打入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
“下官谢过柴师傅义助。”莫元舒躬身施礼。
待莫元舒远远离去,柴望祯迈步转回了沧心殿藏书室。彼时太子正痛苦不堪地咳嗽着,宗承受则跪在榻前为他念书。
“太子殿下,是老臣多虑了。”柴望祯叩首行礼,“莫如矜深恨崔氏,的确是一大助力。”
“师傅费心了。”太子吃力地喘了几声,“我不会违背诺言,应允他的‘平反昭雪’……将来定然兑现。”
“殿下仁善。还望殿下善保玉体,老臣告退。”柴望祯缓缓起身,由宗承受搀扶着出了藏书室。
“宗公公,”柴望祯笑道,“老夫听说一个唤作‘宝沉’的宦官窃取了太子殿下的贴身衣物——还请宗公公明示。”
宗承受颔首道:“确有此事,殿下目前尚且不知。”
“为何不惩处了他?”
“殿下一贯宽仁待下,恐怕……”见柴望祯面色微沉,宗承受立时改口道,“既然柴师傅吩咐了,我处置了他便是。”
“打发他回内侍省,”柴望祯轻捋白髯道,“东宫不留腌臢人,让他怀着这等龌龊之心伺候皇上去吧。”
“是。”宗承受恭谨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