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纯与一位苍髯老僧一前一后地穿梭于山石之间,彼此的心情俱是万般沉重。
京华大旱,百姓流离失所——三生天子却丝毫不恤黎民哀苦,犹且设宴取乐。
老僧法号“惠明”,年届期颐,备受僧众推戴,卓然为群僧之首。当年奉诏觐见讲法,三生天子降阶亲迎。惠明盛赞三生天子为“当世真佛”,上尊号为“无上觉悟大皇帝”,由此深得宠信。
朝野忌惮其圣眷尤浓,均不呼其法号,但以“大法师”尊称。现今相位出缺,群臣皆视参知政事端欣为首,而惠明其人亦不容小觑。
“大法师可有破局之策?”崔文纯忽而问。
惠明回过神来,不由摇头轻叹道:“并无。”
户部须存银以应对辽东战事,自然不出一厘一毫。欲要赈灾,必定要劝得三生天子动用内帑,但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文纯倒有一计。”崔文纯止住脚步,低声对惠明说,“犹记得大法师去岁首倡广收天下铁器以铸造大佛像,可惜当日朝廷忙于营修宫室,此事就此搁置。明日是四月初八……佛陀诞辰,若能重提此议,皇上必定开恩嘉纳。到时开工,人力不足,朝廷自然会雇佣灾民——至少能确保他们吃上饱饭。”
“难。”惠明双手合十,“皇上或许会令户部出资。”
崔文纯却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便需要大法师相助了。”
……
二人于殿外请求觐见时,三生天子刚刚结束宴饮。
这位四十二岁的皇帝正值春秋鼎盛,目前已在位十四年。他自祖、父手中承袭了四海升平的江山社稷,因而再无忧患,得以享尽人间至乐。
随着内侍监虎啸林一声“宣大法师及崔文纯入觐”,二人毕恭毕敬地行至阶下,向皇帝叩首行礼。
三生天子头戴东坡巾、身着玄色长袍,满面温和笑意,所蓄浓髯飘飘,宛似佛陀面相,颇得一番超尘脱俗之意。
“免礼吧。”
二人起身,崔文纯拱手禀奏道:“皇上,四月初八乃是佛陀诞辰。臣与大法师计议了许久,故而一同奏请皇上恩准‘铸像’一事,也好昭显教化于四方。”
惠明默不作声——依照崔文纯的叮嘱,此时他尚且不用开口。
“此议甚佳,”三生天子业已微醺,他摆手道,“可惜东郊离宫尚未竣工,仍应稍作搁置。”
崔文纯恭谨上奏:“皇上所言极是,但离宫竣工岂是一日之功?佛陀诞辰一年一度,若是错过了……须得再候一年——莫若先罢东郊工事,专心铸造佛像为是。”
三生天子笑道:“确有一番道理,那便着户部拨银吧。”
“皇上,”惠明适时地出言道,“若令户部拨银,惟恐信念不坚,使天下人人皆得我佛所赐洪福,绝非皇上独有。”
“岂有此理,”三生天子顿觉不悦,面上笑意一凝,“是朕诚心专事西天,与天下人何干?”
惠明躬身施礼道:“老衲恭请皇上动用内帑以拨银铸像——内帑乃是皇上私产,如此一来,我佛自然知晓皇上笃信至诚。”
“准了。”
崔文纯与惠明谢了恩典,先后步出宫禁。
惠明笑道:“崔学士心系百姓,却被朝野列入‘奸邪’,当真冤枉。”
“像我这种人……老百姓看一眼就嫌恶心,没办法。”崔文纯摇头轻叹,“终归是百姓得了实惠,个人荣辱不在计议之中。”
三生天子惟恐功德为他人共有,最终诏罢东郊工事,由内帑拨银二百万,收缴天下铁器以铸像祈福。
因工匠数额不足,三生天子下诏将京华周遭十五万灾民统统充作人力,按御林军范例供给饮食;复加派饷银四百万,广拆民房以腾阔占地,另迁移十余万人往城外居住。
朝中非议汹汹,民间怨声载道——太子詹事柴望祯密令御史史光华、盛达宽、明天行等参劾崔文纯、惠明“奸邪阴恶,罪迹昭彰”,而三生天子不为所动。
大佛像历经五月而成,彼时秋雨连绵,旱情已终。
这座佛陀坐像以天下铁具合铸而成,高近百尺。佛陀全跏趺坐于莲花座上,头饰螺发,顶有肉髻;体态丰满,神态庄肃;身着右袒式袈裟,衣纹写实自然;左手置脐下,右手结触地印,整座京华府自此均处于佛陀的俯视之下。
御史史光华、盛达宽、明天行纠集同僚不断上疏参劾,崔文纯因而上表请求辞去翰林学士之职。三生天子亲予召见,多有慰劳,并不许辞官,另将为首三人降职地方。
三人离京之日,国子监司业郝参来及上百监生俱来相送。
明天行因道:“朝野于此议论纷纷,更有图谋不轨者以之为由诽谤朝廷。铸像劳民伤财,使天下追慕其风,恐损社稷泰宁。而今道丧政衰,非诛讨奸佞不足以中兴!我辈三人虽受谗去国,然若可罢去奸邪,则我三人甘愿身死殉道!”
见众人齐齐动容,史光华亦道:“惠明本为祸国妖僧,平日出入权贵之门,不计百姓存亡;更兼崔文纯失却臣子傲骨,只知一味谄媚事上——此二人一日不除,社稷一日难解近忧。我等三人已竭尽所能,余事尚须托付于诸君。”
国子监司业郝参来闻言大恸,立时发誓扫净浊穹。
此人原是乔洪吉座前一员副官,平生惟讲格物致知,只以天下兴亡为己任。送罢史光华、盛达宽、明天行归去,郝参来回宅豪饮一遭,复又痛哭一番,继而拟疏参劾参知政事端欣、吏部尚书冷濂生渎职误国。
书曰:
亟行刷新吏治,次第召还诸贤。更以元储为佐,上承太祖真意,垂拱而治□□,则臣虽万死亦可无憾于泉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