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去吧。”小宦官打发走了宝沉,转而对莫元舒笑道,“您随我来,太子殿下正等着您呢。”
步入静室,小宦官朗声道:“太子殿下,莫大夫到了。”
未及行礼,莫元舒当先轻轻地咳了几声。太子稍一抬手,随后也觉喉头发痒,因而喘息着试图强行压制,但最终只换来了更为剧烈的咳嗽。见状,小宦官立时上前,先为太子围了围身上的锦衾,又转身去端姜汤。
太子皱着眉头喝了,继而痛苦地长出了一口气,半晌方道:“如矜抱恙在身,我自当分派御医随卿同入礼部——若有不适,切莫隐忍不发。须知春闱监试最忌伤神,你且安心将养。”
“臣多谢太子殿下看顾。”莫元舒恭谨行礼,“还望太子殿下保重玉体。”
太子悲叹道:“我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太医们束手无策,我也不敢再存有痼疾痊愈的念想了。如矜,虽说你在南疆羁留了许久,但病症并非再无转圜之机,万不可自暴自弃。”
莫元舒心内尤为感念太子的恩德,登时红了眼眶,含泪叩首道:“臣谢恩。”
“宗承受,”太子费力地扭过头去,低声对那殷勤备至的小宦官道,“快给莫卿搬把椅子。”
宗承受一贯以忠心耿耿而深得太子信赖,他另有一种奇绝的本领,名唤“装傻充愣”——大多数主子都不喜欢过于机敏的奴仆,而宗承受则惯会露出一副憨态,以此能讨得主子的欢心。
“是奴婢疏忽了。”宗承受笑着上前为莫元舒设了座位。
莫元舒落座后,太子轻轻咳嗽了几声,复又笑道:“春闱之事……莫卿不必刻意留心学子,惟有一人需你格外关注。此人名唤崔文纯,官任翰林学士,素来阴险忌刻,为祸国奸邪之一,曾借科场舞弊而诈取了‘状元’之名。你看住他,最好能得到他受贿的实证,助我将之早日法办。”
“臣定然尽心。”
未曾言得数句,忽听外面儿一人道:“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宾客翁策之请见。”
“连片刻工夫都歇不得。去,请翁卿进来。”太子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又对莫元舒道,“如矜,你要记着我的话,退下吧。”
莫元舒谢过隆恩,继而缓缓步出——略作拾掇,他即乘轿往礼部去。
……
行于官衙之内,袭来一场春雨,点落芳菲遍地。
谒者在前引路,莫元舒绕过许多曲径,直往主堂而来。他本即病症缠身,先前又受了重创,此刻却急切不得,只好于廊下慢慢向前。谒者见状,便也贴心地放缓了步伐。
莫元舒温言问:“敢问先生……春闱主试与同考现在何处?”
谒者回首答道:“不敢。乔公与崔学士目下正在主堂恭候莫公——到时各自见了礼,乔公亲启试题,三位一同披览,也好互证清白。翌日开考,士子们闷头答题,三位即可巡行各场,其实不算太过无趣。”
闻言,莫元舒笑道:“有劳。”
半柱香后,二人行至主堂之外。听得堂内谈笑风生,谒者便引莫元舒叩门。彼时乔洪吉正与崔文纯弈棋为乐,闻声言道:“来得正是时候,老夫倒可免去一场惨败了。朴怀,你我且先迎迎监试官。”
听得“朴怀”二字,莫元舒霎时即被抽去了全部思绪。他痴痴地止了身形,一时不知神飞何处。
崔文纯搁下棋谱,笑道:“承蒙乔监有意相让。”
二人命仆役轻启房门,乔洪吉犹且端坐主位——崔文纯则站起身来,尤为好奇地向外瞧去。
门边那人头戴展脚幞头,身着玉色衬衣,外罩一件大氅;面容清秀,自是才俊之士,可惜身形纤弱,满是沉疴之气。见其人亦炯炯望来,崔文纯万般纳罕,只得回首去看乔洪吉。
乔洪吉仍旧正襟危坐,此时正若有所思地捋着浓髯。
崔文纯上前几步,施礼温言道:“在下翰林学士崔文纯,幸会。”
莫元舒静静地注视了面前之人半晌。此人头戴乌纱帽,通身孔雀裘,姿容雅靓、举止彬然,正是高洁之士;双目似有暖意融动,薄红的口唇泛着点点朗润的光彩。
当日莫元舒返京未久,父亲罪名加身,深受世人鄙薄——是朴怀从天而降,为蜷缩幽壑的自己带来了可贵的光明。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朴怀”的模样,而今日的相逢足以填补自己心内对“朴怀”一人的全部空缺。
原来这便是朴怀,他还记得自己么?
强压下内心深处的忐忑,莫元舒以饱满的希冀与渴望而拱手言道:“莫元舒,表字如矜——见过崔学士。”
崔文纯微微颔首,随后转身回到棋盘前,对乔洪吉连声道:“乔监,咱们再战一场!”
听闻此言,莫元舒原本怀有的几分欣悦登时散去大半,当下垂了眼眸,近乎逃也似地来到了客席坐下。
乔洪吉含笑应允,二人便又杀将起来,全然不顾莫元舒尚且在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