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亡一瞬,盛衰须臾,江山之姓实可易;
受命于天,史册溢美,万民慧目却难欺。
历经细细勘考,莫元舒又念及父亲沉冤未雪,心内万般悲戚,当下哽咽着啜泣出声——再不忍观,遂夺路而出,颇为踉跄。
自观后奔回观前,却见迎面行来数位香客。
为首者年逾而立,通身清丽脱俗,眉清目朗,深具一番贵介之气;次两人大抵俱是弱冠之岁,形貌一流,举止恣意。三人各簪雪柳花,彼此笑论古今。数十余僮仆簇拥而前,一行前呼后拥,好不招摇。
莫元舒本欲离去,忽闻一声“朴怀兄”,一时急切举目追寻——结果避之不及,人亦未得,倒被仆役们狠狠扫去了一旁,只好默然观望。
那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直入女冠别院,继而招呼着早开华筵。莫元舒确信“朴怀公”必在方才三人之中,此时深恨无缘得见,亦不肯轻易离去,一时于院外逡巡迟疑。
耳听得院内欢声笑语,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倒是几名蹲在院外谈笑的仆役瞧出了他的异样,便远远地问了几句。莫元舒心绪忐忑,却仍咳嗽着依礼上前道:“我与朴怀有旧,愿趁此时重续昔日奇缘,烦请先生代为引见。”
闻言,几人相视而笑。
为首者奚落道:“我家老爷家盛族豪,朝野旧交不可胜计,焉知你不是招摇撞骗?”
莫元舒皱眉片刻,只得央告远处蹲着看热闹的道童赐下笔墨。待写“昔日失见,今复逢于此,有语欲诉”时,深恐用语过分亲昵,反倒惹人不喜,便写下“痴痴先生欲请朴怀一见”,求那仆役代呈进去。
仆役见其神情不似作伪,惟恐当真是自家主子的故交,一时也应允下来。道童亦生出了兴致——不知崔学士何日有了这等病秧子作宾朋,当即散了离去之心,预备着看个分明。
仆役持书赶入院内,彼时崔文纯正与女冠们把酒言欢。
女冠虽说身在道门,理应收敛心性,可惜如今纲纪废弛,朝野一概耽于享乐,自然世风日下——英寰观亦受红尘侵扰,女冠们倒是个个浓妆艳抹,生怕被贵人冷落一旁。
眼见群芳争妍,那河东侯世子施璞乐不可支。只因他是施世修独子,平日锦衣玉食,未尝有一事不顺其心。瞧惯了庸脂俗粉,施璞偏生怜爱那倔强端肃之属。恰好席间有一女冠,其号“明昃”,昳丽可人,又不愿委身侍候,颇有误落尘网之兴味。
施璞动了心思,一直偷眼去瞥明昃。明昃亦暗望于他,二人彼此相视,顿时是一场赧然。
崔文纯于首席看个分明,登时莞尔不语,引得侧席楚尚枫亦摇头失笑——此人表字正秋,乃是当今楚贵妃之弟,生得与其姊有几分相似,素来通晓音律。
因楚贵妃得三生天子专宠,楚尚枫虽未有功名傍身,倒先获官于御史台察院,做了个七品监察御史。
楚尚枫正为自己斟酒,早有女冠奉上签筒,恭请掣签。他挥了挥手中折扇,道:“而今朴怀兄尚且在座,自然应由朴怀兄先请。”
崔文纯亦不多作推辞,一面自行伸手掣签,一面笑道:“我平生从未有此一举,却是深畏不祥之语。若是吉言便罢,若是……”
话未说完,他已掣得一签。
细辨其词曰:
山川一梦外,
风月十年期。
楚尚枫从旁瞥见,忙道:“必是下人未曾上心,疏忽了这等语句。朴怀兄不必挂怀,快快放下便是。”
“倒也无须如此忌讳。”崔文纯轻轻捻动着竹签,沉吟道,“人生虽长,十年风月亦不易得。”
众人已无掣签之心,遂再度推杯换盏。
崔文纯明言不以为意,心内亦忧惧所谓“风月十年期”应在储君身上——自虑一贯深得今上恩宠,如今三生天子虽然春秋鼎盛,可黄泉路上本无老少之分,如若皇上壮年暴崩……他一时不敢再作细思。
正喟叹间,自家仆役奉上一帖。
彼时崔文纯正心烦意乱,随意地觑眼一观,旋即将帖子往案上胡乱一拍,不悦道:“我不识得什么‘痴痴先生’!”
“是!小的赶他走!”那仆役恨得钻心,只当是遭人戏耍——当下嬉皮笑脸地于崔文纯座前应付出来,见了莫元舒便变了颜色,怒道:“好大胆!欺负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骂后仍不解气,一掌便将其抽翻在地。
莫元舒本就病弱,如今受此一击,但觉身子麻软了半边儿,只得伏地喘息不止。看得这般情形,那道童当即心满意足地站起身,远远走去了;河东侯及楚府仆役亦三三两两地笑着围观。
兴许是看客增了崔宅仆役的胆色,他狠狠补了几脚,直踹得莫元舒发髻散乱,口鼻涌出血来方肯罢休。
见其再无气力,仆役冷笑道:“我家老爷不识得什么‘痴痴先生’!今儿是宴请国舅爷并河东小侯爷的大好日子,你却偏来添堵。爷爷饶你一命,不许你再近前一步!”
言讫,众人返身入院,大门就此关闭。
……
待崔文纯步出别院,门外再无人迹,惟余三两抹殷红的颜色,甚是刺目。
崔文纯皱眉问:“血从何来?”
“回老爷的话,这不是血。”为首的小厮笑着搪塞,“道长们忙着为万世阁粉刷朱漆,可惜稍稍洒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清理。”
闻言,崔文纯也不再深究,继而招呼施璞及楚尚枫往跑马场发一发汗——二人自是应允。
跑马场专为朝中权贵而设,于京华府外圈占了十余里的土地。三人选了各自喜爱的骏马,而后并辔立于厩前。崔文纯手搭凉棚,先瞧了瞧远处的高举旌旗的仆役,而后回首谓施璞与楚尚枫道:“先夺旗者胜!”
一声令下,三人风驰电掣地驾马前行。原本崔文纯颇有优势,可惜他的胃忽而犯了痼疾,一如刀割般剧痛,这使他不得不勒马停步。另两人一味向前,对此浑然不觉——最终楚尚枫夺魁,施璞屈居第二。
他们谈笑着纵马返回,彼时崔文纯已由小厮们搀扶着费力站起。
“我乏了,或许是方才饮多了酒。”崔文纯强颜欢笑道,“今日到此为止,咱们各自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