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鸿站在台上,对其中一位将军窸窣耳语了几句。将军颔首,走上前来,大喝一声:“肃静——”
气发丹田,声如洪钟,余音一圈圈荡开去,直荡到周围层林中,惊起一圈飞鸟。
场上嗡然躁动终于息了下去。
常清鸿上前一步,他说一句,那将军重复一句:
“十月正阳之德曜然,上矜恤边关守卫之将士,特遣使臣慰问。”
“使节奉旨,自京携江南之鱼米、南都之木材、京城之弓矢,车载连连,积库满仓。”
座下均是粗人,难能一下就听懂这文绉绉的讲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皇上给虎贲军送东西来了。士兵中,两三处爆发出欢呼之声,旋即又回到了沉默。
顾况蹙起眉头。要运送物资,并不需要来一个特别的使节那么麻烦,只怕后面还有话。
“帝亦赐谕,宣读于众,以示训诫。”
来了。顾况心中想,耳朵竖起,凝神细听下面的宣旨。
旁边人却有些惫懒下来,交头接耳的声音,如同草地下啮齿的老鼠一般又起了薄薄一层。
顾况看到,常清鸿的眼神有些冷。但他没有多数什么,后退一步,背后转出另一个人来。
刹那间,顾况心神大颤。
这人他认识。
他曾经无比热切地、不择手段地想要杀他。
刘康时!
他怎么来了?
一瞬间,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到头顶。顾况整个人像是被冰锥贯穿了一般,站在原地,四肢僵硬,久久不能移动。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大片溅起的红色,那是将军府的大火,也是程遥青的血花。
好一会,脑中的晕眩才逐渐散去,耳内的轰鸣也渐渐消失。
身旁有人用肘顶了顶他:“兄弟,你没事吧?”
顾况摇了摇头,站稳脚跟。
“画中之人乃是贼首,倘若军中有人认出,赏十金。”
刘康时的话音适时飘进了耳中。顾况眼光朝刘康时手中看去,是一沓小像,即便隔得再远,他也认出来,小像中的人便是自己。
底下早有军士结果刘康时手中的画像,一个连一个连分发了下去,各自传阅。
经过刚才的惊悚,顾况已经对刘康时会带来的灾厄有了心里准备,只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这刘公子会出此等阳谋:直接在全军之前宣布自己是京城重罪犯,此时混入虎贲军,亟待捉拿。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上一次见刘康时,还是在祝婆婆的小院,此时回想起上次见面,便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遥远。
刘康时是怎么得知自己还活着,并且成功到达了虎贲军中呢?
顾况心下惨笑一声,回顾自己在京中的所作所为,不得不承认,他留下了太多破绽。
无论是在南乐坊,手刃刘康时包养的小倌玉郎,还是在京郊钢铁厂,让坐镇的石文镜抓个正着,都是明晃晃的线索,好比站在刘康时面前说:“我还活着,快来抓我!”
师姐曾经阻止过他,可惜他当时被刺骨的仇恨冲昏了头脑。恩仇快意,行迹也随之暴露。
很快的,那一张粘着汗渍的,被许多人指腹搓出毛边的羊皮纸到了顾况手上。
他看着画像中的自己,刘康时请来的画师落笔粗糙,生生将自己画得形容猥琐三分,不过观其眉眼,还是能看出,画中之人便是他顾况。
手指微微颤抖,不自觉用力,竟生生将羊皮纸捏破了一角。
杂乱的窃窃私语逐渐汇聚到他的耳中:
“这是谁?”
“是他吗?”
“你看这像不像他?”
顾况垂首,画中之人眼中淬出毒箭,钉得他无法动弹。
人潮拥拥,如同一张人肉编制而成的天罗地网,他无处可去。
有人高高擎起画像:“我见过此人——”
顾况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耳边忽然传来利刃破空之声。
紧接着便是一声清脆响亮的喝止:“慢着——”
顾况霎得睁开眼,只见一柄弯刀死死钉在刘康时足前三寸,阻止了他继续分发画像的脚步。入木三分,刀背嗡然,刀柄微微颤动。
旷紫的天穹下,一匹骏马载着背上一人奔来,激荡的风吹起她的衣摆,头上一点金黄,好像夕阳打碎在她的发间。
几息之间,那人便翻身下马,脚尖一勾,将嵌入地上的长刀轻松翘起,收入刀鞘。
她对着五位将军一拱手,指着刘康时道:“左军副将程遥青来迟,此人冒充京城信使,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