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众人见变故横生,交谈的,传递画像的,瞟顾况的,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重新汇聚到高台上。
常清鸿和左将军秦敬尧不约而同向前一步开口:
“程副将,不得鲁莽!”这是秦将军。
“何处来的妖言惑众之人,来人!”这是常监军。
刘康时被二人挡在背后,他的脖子微微侧过,斜睨着程遥青,动作有些僵硬。
虽然相隔几步,程遥青还是看到,刘康时被衣领掩住的下巴以下,有几道白色的狰狞痕迹,极类鞭刑留下的伤疤。
程遥青按捺下心头探究,闪电般移开了目光,迎上常清鸿的眼神:“常监军何必如此着急,我既然这么说,便拿得出证据。”
常清鸿咧嘴一笑:“好哇,你拿出证据来,污蔑特使,有碍圣威,可不是你这么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可以打发的。”
说罢,他笑起来。这种笑容看起来如同春风化雨,温润如玉,但程遥青却打心底感到一种不适。她向来有一种本能的敏锐洞察力,常清鸿给她的感觉十分不妙。
可惜箭在弦上,如若她不站出来,顾况恐怕不保。
程遥青上踏一步,腰间长刀铮铮作响。她半仰着下巴道:“我要和这位京城特使当面对质。”
刘康时终于抬起头来,正眼看向程遥青。他满面阴霾,眼神冷得能让人发颤。
程遥青的手不自觉握住了刀把。
常清鸿后退一步,与刘康时对了个眼神,微微颔首。
刘康时会意,开口道:“程副将,你很谨慎,这不错。可惜你行事过于鲁莽,我奉帝命而来,追查叛将顾松年及其幼孙顾况的下落,与你何干?你这般藐视圣威,可是大不敬。”
此话一出,如同一颗石头投入沸水中,议论声如浪花般溅起。
军中之人大多只知道主将下落不明,却不知顾老将军在京城被定为了叛将。此时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台下众人,并台上五位将军的脸色都不太好。
程遥青嗤笑一声:“顾老将军忠君爱国,戎马半生,率虎贲军立下赫赫功劳,岂是你能污蔑的?”她转脸对着台下众人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她振臂一呼,台下的声潮便一浪高过一浪。
“程副将说得对!”
“顾老将军怎么可能叛国!”
“我们要证据!”
刘康时的脸色又黑了几分。他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从袖管中掏出一样明黄色的物事。拿住两边舒展开来,原来是一样黄缎黑字的手书,上面加盖三方金印。
“我身上有御赐的手书,字迹昭昭,天子金印加盖于上,怎能作假!”
程遥青心头一跳。她没想到,刘康时身上还真有些了不得的物事。
程遥青本为仆役之子,自幼无人教诲文字,长大之后,也只能勉强阅读些简单的市井通文,直至九年前遇到顾净,才开始拜他为师正式习字。这黄缎上的字,她只认得一半,在心中连缀起来,只觉得生涩奥晦,一时间竟没能立即反驳刘康时的说辞。
众人面面厮觑,不知应该相信哪一方。
她眯起眼睛,锐利的眼神一寸寸扫过展开的锦缎长卷,心头正筹措办法,身后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刘康时,你说我爷爷为逆贼,我为重犯,是否太可笑了一点?”
身后有一人硬着夕阳朝她走来。
金红色的余晖温柔地漫过他的脸颊,映得他一张脸分外俊秀。
顾况肩并肩站在程遥青身边,竟隐隐比她高出了半个头。
程遥青只感觉一只有力的手在自己背心一扶,稳住了她慌乱的心神。
“你……你是……”秦将军先前见过顾况,当时他只觉得后生面善,不想竟是故人之子。
“这人与当年顾大公子,生得确实极像。”秦将军身后一个面生的将军口中嘟囔。
常清鸿的脸色乍喜,却又恢复阴沉,眼神晦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刘康时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说道:“顾小公子,你终于现身了。”
顾况一仰头,声音清亮:“不错,我便是顾松年老将军的孙子,顾况。”
若说方才众人还闹哄哄游移不定,此时顾况的一句话便如一滴热油滴入了沸水中,霎时间,人群炸开了锅。
有积年的老兵拿起画像与人比对,不住点头,口中呶呶:“真像……真像……”
有新兵蛋子左顾右盼,询问顾大公子怎么还有一个弟弟。
也有人眉头皱起,看着台上的乱相陷入思索。
程遥青微微踮起脚,在顾况耳边吐出一句短促的话语:“自证身份,打击刘康时。”
顾况会意,点点头示意她放心。然后将手探入衣襟,取出贴肉而藏的黑玉兕子,拿在手中高高举过头顶:“这是顾家家传之物,黑玉兕首。虎兕相逢,暗合咱们虎贲军军名。”
众人啧啧之声稍歇,都安静下来听取顾况的话。
“一月之前,京城将军府遭逢大火,全府上下,除我以外无一生还。幸而程副将奉顾老将军之命,不顾自身安危,将我从火中救出,才有了顾况今日完好无损站在你们面前。在将军府放火之人其心可诛,在得知我生还的消息之后,对我展开重重追杀,要不是程副将尽心竭力保护,恐怕顾况今日无法活着见到各位,顾家的血脉,也要就此断绝。”
顾况一面说,一面用目光细细扫过台下众人的神情。他言辞恳切,平易近人,又感情充沛,众人都被他的叙述勾住了心魂,默默凝神听他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