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遥青感觉一切都串起来了。
冀州城中,她恰巧遇上身怀札答兰部王廷异香的狼狈女人。与此同时,常监军府中报告有小妾走失。
一切都巧合得仿佛是上天书写的那一般。
周围之人只见到程遥青脸色变了又变,向来淡然秀丽的一张面孔上只剩下不可置信。她足下一顿,将香料连盒子卷入袖中,来不及向梅夫人说明原因,便往左将军府中发足奔去。
监军府有北狄人的刺客!
大军下月就要开拔,程遥青生来在战争和战斗上的敏锐告诉她,如此重要的消息,必定会影响整个虎贲军的局势。
然而在左将军府,她扑了个空。
秦将军事务繁忙,吃完了饭,早就往军营中赶去。
程遥青忙拉住下人,询问秦将军的具体去向,得到的却是一句:“将军走之前说,有个什么小常大人要将他们召集起来,宣读圣旨。”
常清鸿的小妾是北狄的奸细,这使程遥青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常监军不再信任。
她心道一声糟糕,顾不得自己还是姑娘家的装扮,往身外匆匆罩了铠甲,策马向虎贲军中狂奔。
*
顾况感觉生命中从未有过这么好的日子。
每一天的清晨,都从自己心悦之人的枕边醒来。每一次他都会暗暗恍惚,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境,否则他何德何能,可以见到程遥青如此安睡沉酣的容颜。
他其实并不能明白,师姐为什么把他收留帐中,为什么愿意与他作一对交颈鸳鸯。
细想之下,顾况总会觉得自己站在高高的浮木上,下一秒就可以翻覆水中。
所以他不敢问为什么,生怕自己问出口的下一秒,师姐就清醒过来,将自己从温柔乡赶出去。
他宁愿沉浸在虚假的幻梦中。
就算是编织网罗的梦境,他也不愿意打破。
温柔乡,英雄冢,他几乎都要忘了之前被逼着练早功,舞长剑的日子,忘了清晨凛冽的罡风是如何割伤他的脸颊,也忘了自己正在一支严明的军队之中。
漫天的角声把他拉回了现实。
三长一短二长,乃是全军整肃之意。
顾况打帘子出帐,只见日暮烟紫,远山渺茫,几只大雁在宝蓝色的晴空上掠过,地上的士兵密密麻麻,宛若蝼蚁。
暮色是奇异的紫色,笼罩在一片轻薄神秘的烟雾中。
塞上再常见不过的景色,此时却有些不同寻常。
顾况很快就明白了这种不寻常来自何处。
今日休沐,虽然军中有定例道辰时当归,然而士兵们惯常往后延个一两刻才回归,没有集合的号角,当值的守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旬日里操练辛苦,就算有人归队来迟,也不会被大加申饬。水至清则无鱼,军中也懂得这个道理。
然而今日集合整肃的角声辰时准时响起,一声高过一声,雄浑沉郁,脚下的大地都隐隐震颤。
顾况整理好着装,如一滴水汇入大海般,没入自己所在的连队。
军营广场上凭空出现了一座土台,上头铺设木板,背后插着一杆军旗。罡风烈烈,旌旗飘摇,飒拉一展,黑底白绣,露出一只威风赫赫的狰狞虎头。
这便是虎贲军的标志了。
顾况眯起眼睛,仔细扫过这一座土台,立刻发现了些许异常。
土台虽然看似浑然天成,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上头的木板有些起伏,有的甚至还残存着砧斧痕迹,像极了着急忙慌赶工制成的模样。
看来全军之中,将有一样大事发生。而且,想要宣布这件事的人对此有些措手不及。
顾况心中暗想。
四面罗角再起,这次是肃静的角语。
四下皆静,终于有人走到台上。
打头的是五位身着红缨绣金甲的人,顾况在其中看到了之前见过的秦将军,想必他们便是虎贲军五位下将军了。顾老将军失踪后,便由这五人代掌军职。顾况又多看几眼,把他们各个的容貌记在心中。
随后上台的是位年轻男子。起首那人身形微富,面白如玉,五官端方,一身儒士长袍,头戴雅冠,手摇纸扇,是天底下人最喜欢的那一派读书人风貌。
窸窣之声复萌:“这人是谁?”
“不认识啊。”
“从未见过......”
“……我认得他。”
“听说是新任的监军,姓常。”
“你是说,从京城来的小常大人?”
“正是。”
顾况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几眼,愈看熟悉之感愈多,终于回忆起,他曾在京城雅集中见过这人。
他姓常,名清鸿,比之顾况大四五岁,一向是京城文人骚客中的名流。
不过顾况却不太喜欢他。
一来,京城鄙夷武将之风甚众,常清鸿之父官拜丞相,乃是文官魁首。常清鸿虽与顾况交流甚少,但他身旁交游之人向来鼻孔朝天,从来不曾与顾况等武将出身的青年人交往,是以顾况一下子没想起他来。
二来,顾况曾阅读过那常清鸿的诗作。文人诗以载道,常清鸿流传出的几分笔墨,在京城一向被捧得极高,但是顾况到手一阅,并不觉有何异处。因而他觉得,这小常大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