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上有一家小有名气的咖啡馆,向来不乏迎门之客,此时屋内再配上悠扬经典的美国歌曲,让不少附庸风雅的年轻人趋之若鹜。
但现在的邱如兰显然没有风雅的兴致,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搅拌着桌上的咖啡,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恼之中。
她已经将这样学生气的打扮持续了有一段时间,而面前的男人除了偶尔会在面对她的时候流露出某些失神的样子,除此以外,就没有再进一步的表现。
当然她不会真的傻到把骗邱如芝的那套谎话拿来骗自己,她甚至很清楚这位希普林先生失神的原因又是什么。
可越是如此,她的心里便越发不甘。
“你就那么喜欢我姐姐?”邱如兰也不再做作,开门见山问道。
诺伯没想到对面的女孩会这么直接,他想了一下回答道:“从前我也没想过,可当我真的看不见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也许比喜欢还要再多一点。”
“那你了解她吗?”
“她,美丽,脆弱,又坚强,是我能想到的对你们东方所有美好的归纳。”
邱如兰嗤了一声,“实话告诉你吧,我和她压根不是一个妈生的。”
“什么?”
看着诺伯惊讶的神色,邱如兰对他解释道:“我们是一个爸,但不是一个妈。这就像什么呢?嗯……对了,像你们西方的情人。也就是说她妈妈是我爸爸的情人。明白了吗?”
诺伯将邱如兰这串类似绕口令的中文在脑海里盘旋了一遍后,才反应道:“情人?”
邱如兰点点头,继续道:“我们家原先在北平的时候,那也是阔过的,可后来打起仗了,我爸爸又死得早,所以我和我妈妈才来到了上海,至于我姐姐邱月明,她就和我们不一样了。”
“她母亲因为品行不好,抽大烟,被我们家族给赶出去了,流落到天津,后来听人说她自己考了大学,我原先还为她高兴,想着接济她们一些,结果却从南华大学听出了一些关于她不太好的风评,你猜怎么着?”
诺伯摇摇头,邱如兰道:“她在学校里专挑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亲近,就南华大学的那学生会主席都因她换了好几任了。”
“美丽不是她的过错。”诺伯不赞同的说。
“美丽当然不是过错,但要是由美丽引发一些不好的事情,那就是大问题了,我们中国有个词叫红颜祸水。我这个姐姐呀,我最了解,她生的漂亮,人又聪明,确实很招人喜欢,可你们若是不好好了解一下她的私下情况就贸然决定与其厮守终身,嗯……那最后吃亏的是谁可就说不准了哦。”
邱如兰啜了一口杯中的咖啡继续道:“你想想这上海多少种工作,她不选,非要去那种地方跳舞,一边说和前男友恩断义绝,一边又断断续续,这好几家报社都不止一回拍到他俩了。她心里头想的什么?”
关于她和张允琛在一起的事情,他确实亲眼见到过,诺伯黯下目光道:“我曾经问过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武汉,她不愿意——”
“那就对了!她当然不愿意去武汉,武汉有上海好吗?她在这里可以得到的名气与声望,在武汉可以获得吗?我是看你和那些油滑的美国人不一样,我才告诉你的。怕你到时后悔莫及。”
诺伯没有说话,他只是瞧着邱如兰的眼睛,试图从这个女孩的目光中揣测出一丝真假,又或者他只是无法接受邱如兰所描绘的形象,那个和他心目中完全不相符的模样。
“你不信?那好吧,晚上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对面的大剧院看看?”邱如兰朝他打赌似的问道。
诺伯瞟了一眼对面的剧院大楼,带着一丝疑惑答应了下来,他确实很想知道今晚在这座剧院里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当邱如兰带着势在必得的愉悦回到家时,却发现,邱如芝正坐在她的梳妆台前翘着二郎腿等她。
“你又去忽悠那个德国佬?”
“我爱忽悠谁是我的事情,关你屁事!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出去干嘛了,你跟踪我!”
“这条马路是你邱如兰铺的吗?我路过不行?”邱如芝随后又道:“那些来中国的洋人有几个可靠的,你死乞白赖的贴上去,小心到时候后悔。”
“我后不后悔是我的事情,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给我滚开,别妨碍本小姐更衣打扮!”邱如兰一把推开邱如芝,坐在了梳妆镜前打理起一头乌黑的长发。
“你待会要出去?”
“当然了,有人约我去剧院,我自然要去了。”
“那个德国佬?”
“不然呢。”邱如兰心情颇好的吐露道:“等过了今晚,见了邱月明,我就离成功不远了。”
“等等,你要见二姐?”
“不可以吗?据我所知,今晚她会和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亨黄金荣一起吃饭赏剧,我如今也去沾沾她的富贵气不行吗?”
“你会是那样的人?”
邱如兰的一番话并不能令邱如芝信服,甚至让他觉得好笑。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了一丝不寻常。
比如,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关于邱月明的谣言……
等等,德国人?
所以他的妹妹怎么可能是个眼睛美丽如星辰的姑娘呢。
“邱如兰,你!”反应过来的邱如芝恨恨举起手指半天还是没有骂出来,最后转身跑了出去。
黄金荣作为曾经在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大亨,就算如今在日本的统治下赋闲在家了,但想要上门结交的人士却仍络绎不绝。所以对于这样的邀约,邱月明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今晚能得到邱小姐的赏光实属幸事,说实话,自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我这心里面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
“瞧您说的,黄先生的大名在这上海滩有谁不知道,更谬论当初您还在大世界里收留了那么多难民,让我敬佩不已,如今我能和黄先生见一面,才是三生有幸。”
大剧院外,邱月明像一个标准的交际花那样勾起黄金荣的臂走了进去。
只是,当保镖推开大门时,才发现厅内只有寥寥几人,稀稀疏疏中仍见许多空余着的位子,黄金荣见此也不禁唏嘘,如今洋人的电影当道,就算是名角的戏也不见得有多少人听了。
“看到没,我没说错吧,你要见的人来了。”邱如兰道。
顺着邱如兰的目光望去,诺伯果然见到了久违的邱月明,在她的身旁,那位身材略有些臃肿发福的男人就该是邱如兰提起的黄金荣了。
“他呀,现在是蔫了,要是换成日本人没进城那会,他的排场可比现在大,凡所到之处必得包场。那老家伙有的是钱,我没骗你吧。”
邱如兰说了什么,诺伯没有在意,他的目光仿佛定格那般穿过一排密密的空座,最终落在那个姑娘的身上。
也许是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邱月明将头转过,于是,目光在那一刻交会了。
随着台上的锣鸣鼓声,邱月明惊醒,又迅速将目光收回了。
那终止的凝视,欲言又止的沉默下,她到底藏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还是,从头到尾,一直都是自己把她想得太美好了?诺伯不知道。
他将目光移向了台上那群他看不懂的演员,以此来掩盖住内心的茫然与失落。
“这个叫《桃花扇》,讲的是明朝末年的一个叫李香君的妓/女,她呀爱上了一个书生的故事……”
也不知邱如兰是否有意,在提到妓/女二字时,她的声音尤为高了一声,落进邱月明的耳中,令邱月明不自在的皱了皱眉。
“抱歉,黄先生,今晚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邱月明起身道。
“邱小姐身体不舒服?”黄金荣不解的看着她,但很快他便从不远处那个小姑娘肆无忌惮的话中听出了原由,一笑道:“人无贵贱之分,纵使风尘也有傲骨,邱小姐,何必在意那些虚名呢。”
在黄金荣的劝慰下,她还是将情绪按捺住。
“看见没,他俩好着呢。所以我说你被她骗了吧。”
远处邱月明陪着黄金荣探讨戏曲的情形落在邱如兰和诺伯的眼中本就存在错位的误解。而对于中文有很大生疏的诺伯听着邱如兰的一顿添油加醋,也感到了莫名的烦躁。
“停停停!呃,你说你会唱这个……歌剧,还是戏剧,你上去唱,我出钱给你。”
什么?
邱如兰磕着瓜子看好戏的姿态停滞住了,这个德国佬是气糊涂了吗?
“你如果唱的好,我就带你回德国。”
“真的?”邱如兰眼睛一亮。
“真的。”诺伯说,他看着邱如兰眼睛的诚恳就像当初邱如兰忽悠他时的诚恳。
“你早说嘛,你早说你们德国人也喜欢这口,我还废那么大心思做什么,真是的,你等着,我一定唱的比他好,开玩笑,我娘当初就是吃这碗饭的。”邱如兰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高兴得起身直奔后场去。
上帝,现在他的耳边终于清净了。
其实他始终无法相信邱如兰那感性的判断,而他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冷静的空间。
但接下来随着邱如兰的上场,邱月明却再也坐不住了。
本身能在此遇见他俩对邱月明来说就是一件十分打击的事情,如今邱如兰又整这出,他们是在讽刺她吗?嘲笑她吗?
退一万步讲,她承认邱如兰确实唱的不错,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今晚他们羞辱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