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身处其间，何其渺小，不如乘风归去，将浮世尽抛。
-
瞒过了扬军与隐鹓阁耳目，扮作难民匆匆南去的一行人终于历尽艰辛，踏入朱罗山下重林的庇护之中。
再次回到这里，阿越忽然觉得，或许妘谦偶然觅得这处隐蔽家院时，便已安排好，倘若自己功亏一篑，此地将是他妻女最后的藏身之所。
林雅音奔波劳累，以致胎气不稳，幸能及时落脚，当即由随身嬷嬷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卧床静养起来。
外头是田翼负责值守，阿越也放心很多。
“如果被敌人发现，你就带夫人和公主进山，山里地形复杂，容易甩掉追兵。我与师父的居处在东南翠玉峰，为避免外来者误闯，附近设有迷障，躲去那里很安全。”
她扯下衣角铺在院中石桌上，仔细画下通往故居的路线，交给田翼：“拿好，千万别丢了。”
妘萱趴在旁边朝他们眨巴几眼，仰头只见星光黯淡，夜幕无边，世界空寂一片。
田翼面色凝重，接下那地图，忍不住问：“……您不和我们一起么？”
萱萱敏锐地转过头，看向阿越。
“……”
阿越垂下眼帘，轻轻摇头：“不了……”
田翼愣了愣，稍加思忖，有些明白，闷声道：“属下遵命。”
“保重。”阿越苦涩一笑，“保护好夫人和公主。”
“是！”
妘萱闻言挺直了腰背，直勾勾盯着阿越。
“骗子。”女孩口中突兀地冒出这两个字，引得二人讶然侧目。
“骗子……”萱萱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转头就跑。
“公主——”田翼惊呼。
阿越急忙道：“你守着，我去追！”
她一个箭步就闪身至妘萱面前，蹲下来要抱。然而小姑娘情绪爆发，闹得异常激烈，竟实在招架不住。
“你们都是骗子！爹爹是，你也是！萱萱不要理你们！走开！”
女孩泪如雨下，挣脱束缚跑得飞快，转眼便钻入树林里消失不见。
自离开余梁到现在，这孩子一直乖巧懂事，不曾令任何人费心。却原来积攒着莫大的悲伤与怨气，任谁都没能瞧出来。
怪我，一路浑浑噩噩，只顾照看夫人，却忽视了孩子。阿越心中自责，紧跟过去。
林中不见光亮，漆黑无比。小公主跑到筋疲力尽，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不知身在何处。
妘萱瞪大眼睛着环视四周，被迟来的恐惧攫住了内心，瑟瑟发抖。可即便如此也不肯喊人，仍独自倔强地寻着路。
直到远方传来几声狼嚎，她被吓得双腿一软，娇小的身躯向后倒去。
冰冷与疼痛并没有到来，接住她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用看见，就知道是谁。
“姑姑……”女孩鼻翼发酸，眼泪汹涌而出，转身紧紧抱住阿越，哭得厉害。
阿越强压着难过，耐心安抚孩子：“萱萱不怕，不怕啊。你看你，跑得真快，连姑姑都追不上。”
妘萱缩在她怀里，哭声渐渐变小，呜咽不止。
“你们明明说过要陪着萱萱……萱萱哪里不乖，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了？”
阿越擦去女孩脸上的泪水，温柔道：“萱萱最乖了，怎么会不要萱萱？”
“你爹爹很忙，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希望你与娘亲平平安安的，等他忙完了，就会回来与你们团聚。”
“真的吗？”
“……真的。”
对不起……阿越心间道。纵然有千不甘万不愿，这句话也可能将成为她这辈子说过的最大的谎言。
“那你呢？”萱萱仍在啜泣，“你为什么要走？你想让我和娘亲去你家住，可你自己为什么不回家？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
女孩的话像尖刺般扎在阿越心上，痛得她不知如何回答。
“我们先回去，好不好？别让你娘和田叔叔担心。”
妘萱还在别扭，过了半天，才小猫般轻轻嗯了一声。
阿越欣慰地笑笑，抱起小侄女走回去。田翼果然急得在院子门口打转，看到两人才松了口气。
“公主……”
“别叫我公主！”
他刚一开口，妘萱忽又发作，啪嗒啪嗒掉起泪珠。
“我才不要当什么公主。我只要爹爹和娘亲，还有姑姑！呜……”
田翼愣住，见阿越示了几个眼色，便默默退开。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也快，哄上几句就恢复平静。
妘萱坐在姑姑腿上，搂着姑姑的腰不放手。阿越哭笑不得，摇晃着木凳逗她。
“不走好不好……”女孩小声哀求。
换来的依旧是沉默。
她更加伤心，把脸紧紧埋住，仿佛要钻进阿越胸膛里。
“萱萱……”
她听见姑姑柔声唤她，不肯回应。
阿越出神地远望漫天星辰，思索良久，才道：“姑姑就是要回家啊。”
“只是姑姑的家，有些不一样。”
女孩不解地抬头，眸中流光宛转。
“萱萱，姑姑教过你几招简单的剑法，你很喜欢，是不是？”
“嗯！”
“那我给你讲一个关于剑客的故事，很难理解，但非常重要。”阿越压制心念到现在，终于决定在离别前夕，向懵懂的侄女诉说。
也说给自己听。
这是解脱的开始。从现在起，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束缚她。
“曾经有一个人，自幼在深山里习武，完成师父的遗愿就是她投身剑道的目的。为此，不论多么辛苦，多么艰难，她都坚持着。”
“如同归心似箭的游子踏上旅途之初，心里已装着将要到达的家园。那个剑客从拿起剑时起，就知道自己的归宿。”
“以前她也会彷徨，会害怕，会担心自己完不成重托。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不重要。”
“必须做的，渴望做的，汇在了一起，不正是人生的终点么？她只是在回家啊。”
“也许别人会以为，她愚蠢地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却忘了这世上多少人身不由已，她则如此幸运，能拥有选择的权利。谁都不懂，即将归家的她，是多么安心，多么幸福。”
妘萱呆呆地凝望姑姑，忽然感到脸颊上落了一颗温热的水滴。
但星光渲染的眼帘之中，阿越的容颜满带笑意。
“下雨了？”
阿越笑道：“嗯，我们回屋去罢。”
“萱萱有听懂姑姑说的故事吗？”
女孩嗫喏道：“没有……”
“那么，姑姑若是想要回家，萱萱会祝福姑姑一路顺风吗？”
“嗯！”妘萱重重点头。
阿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蛋：“谢谢。”
另与林雅音详谈过后，夤夜离别，她再无挂念。
十载春秋，几多风雨；
心路无悔，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