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地铁到站。站在扶梯上望向出口,蓝黑天幕下似有细密雨丝不断划过。
这边也开始下雨了吗?
扶梯运行缓慢,机械摩擦声枯燥有节律,使人昏昏欲睡。钟暾闭了闭眼,恍惚生出一种正升向天国的感觉。
然而现实拉下遮挡的帘布,世界在眼前缓缓展开——
路灯伫立,行道树叶层叠、水光盈盈,其下素色伞面静默,伞柄处修长指节,外套下摆,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这个位置挺显眼,程如箦想,站在这里钟暾一出来就能看见。
结果如她所愿。
某一刻她似有所感地抬头,就看见不远处那双原本有些失神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对视的温度消融春夜微寒,两个人默契地笑了笑,靠近。
“下雨了,以后要记得带伞。”程如箦向前走几步,将伞面倾靠过去,遮住飘斜的雨丝。“小心,地有点滑。”
钟暾轻轻“嗯”一声,乖顺地垂头钻到伞下。
她困了,还有点晕,只是在地铁上强撑着没有睡。此刻终于放松下来,下巴便支着程如箦的肩,闭上眼睛身体贴着她走。
程如箦偏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很安静舒服的样子。大概只是困了。
“实验报告我已经帮你写了,回去洗漱一下,早点休息吧。”
“你帮我写了报告?”钟暾睁眼。
“嗯。没时间了,明天要交。”
“啊——”
“怎么了?”
“呃,没、什么……不是,嗯……后天才交吗?”钟暾眼睛半眯起来,脑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转。
“是明天。”
“唔……”明天吗?
好吧,明天就明天吧。钟暾轻轻打了个哈欠,又闭上眼。
使钟暾感到有些惊奇的是,程小四居然会帮她写作业,听她刚才的语气,仿佛这是整理桌面一般的寻常事。
严格的程小四也妥协了。
她蓦地想起老家山间的漫漫篁竹,其实也并不是棵棵笔挺,直刺云霄的。它们微低着头,风吹过,枝叶披拂、飒然有声。
记得清明时,在林间采笋,程如箦听着细碎的竹叶声,抬头闭眼感受了一阵,看向钟暾,「待在这儿很舒服,我有点想睡觉了。」
「看来是昨晚太想我,没睡好。」
「你……」程如箦做贼心虚地看向钟灵。
钟灵正兴致勃勃地扒拉着一颗小笋,使出浑身解数却没能撼动,毫不关心姐姐们在说什么。
钟暾单手夺笋,在程如箦眼前晃晃,往小筐里一丢,冲她笑,「好,我们以后常回来。」
以后是什么时候呢?其实她也不确定。
“谢谢~”钟暾歪头,在程如箦颈窝里蹭蹭。
困。脑子空空如也,只能感受到程小四颈部传来的温热与跳动,还有身上的淡淡馨香。
耳朵听见同频的脚步声,是她们踩着相同的步子,在雨中湿漉漉的地面走过。
四下悄然,世界黑暗,她却觉得很安全。尽管没有探察方向,只是跟随着。
或许也不止此刻,也无所谓会被带向何方,身处何种境地。
能像现在这样,脑袋枕着对方的肩膀,闭上眼,跟着她走就好了。
是可以的吧。可以的。
「只是,如果你想分手,就说你不爱她了,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好吗?」
商闻雪临走前的恳求在脑海中浮现,钟暾猛地睁开眼,皱起眉头。
雨下个不停,扑在伞面上,沙沙作响,听起来像是有无数的啮齿动物正在啃噬着。
程如箦举着伞,目视前方,细心绕过积水的坑洼,脚步平缓地走着。
“小四。”
“嗯?”程如箦看看她,轻声提醒:“还可以再睡会儿。”
“我爱你。”委委屈屈的,闷闷不乐似的。
“……”程如箦脚步一顿。
两人再往前走,脚步声便有些乱了。
钟暾单腿蹦了一下,调整了自己的步伐,重新与她保持一致。
“你不要跳,腿才刚好呢。”程如箦腾出一只手按住她。
“哦。然后呢?”
“什么?”
“……”不说话。
“我也爱你。”
钟暾低低地哼笑两声,脑袋沉了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边走边睡。
想起常吟风的事,程如箦偏头轻蹭钟暾的头发,“小三,我们五一不去露营了吧?你——”
“要去的。”
“嗯?”程如箦诧异地看她。
“就一天,我们不过夜。学姐和河星,她们,自己安排时间吧……”说完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将头埋得更深了。
这段时间老人情况还算稳定,或许过段时间就能出院了。钟暾固执地想着。
林长清前些日子曾向她打听程如箦的生日,说是如果靠近五一的话,这次回来便一并送她生日礼物好了。
钟暾想,这两个时间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她表示或许暑假,或者国庆还有机会再见面,倒也不必提前这么久。
——十一月八号对吗?
——是的。
“好吧。”程如箦有些担心,这么折腾会不会太累。
迷迷糊糊地转过一个弯,周围灯光似乎更暗了。
宿舍区的林荫道一贯这样,树影重重,灯火幽微。钟暾几乎无意识地走着,像只随波漂流的小舟。
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程如箦停下脚步,钟暾才跟着止住了。过了片刻,才终于醒悟过来似的,在衣袋里胡乱翻找出手机。
一团黑影顺势掉落,隐入泥汪汪的路面,她没有注意。
看着屏幕上备注的“宋阿姨”,熟悉的恐慌无法遏制地蔓延开。
那头声音发抖,像是冷极了。
钟暾渐渐站直了身体,木然睁着眼,望着前方幽邃的道路。
她完全能理解宋阿姨说了什么,但下一秒,就像失忆了似的,开始怀疑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能听见,自己牙齿摩擦时细碎不规则的格格声。
谁走了?
他走了。